行医在三国(192)
他也着实没弄清楚情况。
方才随着先生走出的少年则在河面转了一周,阔步走来过来,将那染血的兵刃与弩/箭丢在他的面前:“军中器械皆有造册记录,让你那废物主子一查便知。”
小兵心气一涌,刚想辩驳,却见眼前略着血腥气的残袖飘过。
那双瘦长有致的手探了出来,丝毫不畏血污地将拾起其中一枚折断的羽箭,放在掌心转了一转。
那染血的断茬也随之渗下殷红的水滴。
他目光怔怔凝视着那枚羽箭,便听李先生平淡的声音传来:“你是安乡侯的侍从,理当护卫安乡侯,这等贼子恐怕是找错了目标,本意是想杀害子建吧。”
不是……那小兵刚想辩驳,这群人明摆着就是冲着李先生去的,便听得头顶低低两声猖狂的笑。
那少年揽着青锋,目光懒懒落在李隐舟手上,笑得胸腔都在微微震颤:“李先生果然用心险恶,我算是见识了。”
小兵犹没懂其中关窍,讪讪地仰头盯着李先生。
李隐舟将手中羽箭掼进他无措的怀中:“你带着这些证物,只管这样告诉你主子,他自然知道怎么呈报陛下。”
这边刚交代完毕。
远处负责截断这场伏击的弓箭手已收了兵甲,迅速集齐。
小兵仍记挂着此行的使命,有些犹豫不决地看向李隐舟:“这是先生的……”
李隐舟以残袖慢慢擦拭手中血泥,目光淡扫过含笑不语的少年,只道:“放心,是朋友。”
……
剑门关内,春雷一滚,丝雨如愁地沾上蓑衣,溅起濛濛的轻烟,又哀怨地笼在人的眉间。
刘备坐于太子刘禅的病榻旁,见病中少年双颊绯红,整个人已烧得形销骨立,无数脓疮挤满在凸起的颧骨旁,使之浑没有半点少年的生气,连半点旧日的模样也看不出来了。
他不由深皱了眉,目光冷沉地落在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身上。
对于刘禅,他实在寄予厚望,却不想苍天无眼,令他蒙受这样的病痛。关羽的死已令他痛彻心扉,若亲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向青天,不折不怨。
麋照消息先行,已“请”来了李隐舟,正在一路渡江南下,这倒是算是连日阴雨中难得的好消息。
紧随其后的,便是魏大臣司马懿刺杀安乡侯曹植未果的消息。
一次兵临相府做出血洗之姿,一次是尾随其行意欲痛下杀手,新旧两笔账一起算,就算是魏帝曹丕也不能一味偏私了。
令人玩味的是,曹丕虽因此不得不剥了司马懿督军的官职,将此职暂时安给父亲的养子曹真,却将司马懿又升任为尚书右仆射,加任侍中,将他本已近乎一人之下的地位又拔高了一筹。
刘备有些压抑的目光转向身侧:“军师如何看?”
诸葛亮已年近四十,清癯的脸上已见得丝缕皱纹,但仍比刘备年轻太多。此刻他也将视线落在了魏地的来信上,坦然随意地微微摇头。
“昔年江陵战后,孙权也曾提周郎为偏将军,却未给他都督的实权,魏帝此举,不过效仿前人耳。”
明升暗迁不过古来帝王用惯的路数,找了个篓子将兵权一削,即便聪明如司马懿,恐怕短时期之内难以翻身了。
刘备不置可否地:“可周郎很快就被复用。”
诸葛亮从容地颔首:“那是因为吴乏人可用,鲁肃固然精明老道,但其筹谋终归不对孙权的胃口,唯有锐意进取的周郎深合其意。而今曹丕初立为帝,恐怕正欲安心休养,司马懿这样目光远大的人不是他想要的,更不一定能被他掌控。所以他选择了曹真,曹真,毕竟算是曹家人。”
再厉害的棋子,不受桎梏便只能成为权柄下的威胁。
不管曹丕如何掩饰用心,此举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刘备更在意的是,揭发者正是曹植本人,而这位仁义的安乡侯素来没有这样的心计,更不见得有如此气魄,此刻竟能精准果决地痛击敌手七寸关要,少不得有高人在其背后指点划策。
令司马懿吃了这个哑巴亏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麋照的信上未提及此事。
但偏是在李隐舟出现在魏的关头,他并不信有如此巧合。
目光沉沉落下,穿过那密缝的竹简,刘备看见自己的亲子在病中痛苦地揪着眉,他素来有些嫌弃这孩子的蠢笨,如今却莫名地有些心揪——若是他聪明一点,清醒一些,能说出痛在何处病起何方,或许那一派蜀中的巫医也能有用武之地,不至于病入膏肓,令他不得不着人搜寻隐匿民间多年的李隐舟。
“陛下勿忧。”诸葛亮低低劝慰,“昔年曹操身患顽疾,在他手中都能延寿十余年,想来那李先生是有些办法的,太子必将逢凶化吉。”
想起与自己厮杀半生的老对手,刘备也不免地抚了抚额,神情更显伤怀:“你一说,孤又想起昔年二弟在曹营之中,无论曹操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为之效力,不知他们在九泉相逢,是否会论起孤这个孤家寡人。”
说到伤心处,他混浊泛黄的眼膜微微烁动:“……还好,孤还有三弟,他在阆中整兵,不知过得怎样。”
诸葛亮静静听着,并不插嘴多言。
此刻的刘备只不过需要一个沉默的听众,无人能插足他们三兄弟起于微时的深切感情。
即便是他。
刘备略感伤片刻,迅速地收拾起心怀,眼神在侵昏的暮光中逐渐冷沉下来:“吕蒙杀了二弟,孤便要整个吴地为他陪葬!”
直到这一刻,诸葛亮才平静地开口:“陛下,吴已占据长江防线,我们又痛失关羽将军,一时之间恐无人能替,不如留待后日。”
简单一席话,暗藏玄妙。
若单单劝刘备因战局放弃伐吴,未免会拂了这位帝王的脸面,一句“无人能替”已将关羽鼓吹到了极点,又全了刘备对弟弟的悼念,又给了他一个十分合宜的台阶下,几乎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刘备感受到这位伴随多年的军师言语中的温存与谨慎,一时也软了心坎:“孔明所言极是,是孤老糊涂了,还是继续整军,蓄势以发吧。”
诸葛亮道:“是。”
君臣二人的一席话刚谈到尽头,遥遥便听得一阵洒脱不羁的脚步声漫至殿外。
“陛下,臣领命回来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穿过长殿,回着鸣音。
刘备不由得蹙眉:“没有规矩,该当令他从祖母多加管教。”
诸葛亮缓然一笑:“自古英豪出少年,陛下该高兴麋夫人能有这样的孙辈。”
这话隐约又点醒了刘备糜芳临阵背叛、失了江陵一事,只碍着伴随多年的麋夫人及其背后家族,他才不得不容此人逍遥活着。
这麋照倒是个可用之材。
此刻他已顾不得麋家的破烂账,将手一挥:“传。”
一摞声尖锐的声音回荡在重重殿宇中,有些晦暗的视野中,那道熟悉的声音慢慢步来,规矩地停在了他面前三丈开。
隔了冥冥薄暮,他已看不清此人面目,但那黯淡中的一双眼,仍明亮得一如往昔。
刘备静静地看他一眼,勾起一个颇亲切的笑容:“许久不见了,李先生。”
而李隐舟目光从他肩头擦过,平和的眼神骤地沉下,竟是无视刘备的寒暄客套,径直朝着他的背后走去。
两侧持铁戟的士兵立即作势要拦。
刘备眼神一暗,挥手令他们退下。
李隐舟的指腹已搭在了刘禅枯瘦如竹的手腕上,只觉指下脉搏隐然一跃,尺关处如一颗明星独起,心头也跟着不详地一跳,脸色分明地变化了一瞬。
他就这样久久半跪在刘禅的病榻前,许久不语。
麋照明眼见着了他的神情,一伸手将他的手腕扼住:“怎么了,快说!”
“麋照!”
刘备喝令一声,强压着满心的急切,冷冷瞥向李隐舟:“太子如何?”
李隐舟从麋照不甘不愿松下的拳头中抽出手来,目光复杂地落在榻上这个安静忍耐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