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97)
率领士兵的头目已按捺着性子等麋照让开,许久不见其有丝毫的动作,阴沉的脸色再也不见一丝的委婉,按在长/剑上的手有些不耐地慢慢转动。
麋照本紧绷的唇角扬起一丝弧度,眼神愈发炽烈。
不过一战!
就连那病榻前的先生都从容不惊地恪守其位,他一个刀头舔血的将军还会畏惧厮杀么?
这一刹那,那深浸入泥中的枪几乎就要拔出,而对面的士兵眼神却霎时有起了变化,明暗交错的眼膜中隐约地映出一袭削瘦而清癯的身影,在一瞬而过的急电中闪了一闪。
一片空阔无垠的雨声中,麋照只听见背后的一道脚步声自高处而下,不徐不疾地走到了他的背后。
他拔枪的手险些一滑。
对面的人同样有些惊愕地狭起眼,目光越过少年将军紧绷的肩角,落在后方那慢慢步来的李先生身上。
李隐舟刚料理完诸葛乔的急症,手指渐染的鲜血尚未擦净,将一袭干净清新的青衫染上一丝微腥的血味。
而他表情寡淡,面对排布的兵阵毫无紧张,甚至对不速的来客微微颔首算施了一礼,只道:“阁下是奉皇命而来?”
领首的兵长微拧了眉,冷冷道:“是。”
“既然是皇命。”李隐舟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不如一宣,也好令诸葛少主走个明白。”
宣令?
他方才和麋照说的一席话难不成是废话么!
麋照骤然听得李隐舟对其发难,转瞬也想到了什么,福至心灵地跟着补一句:“是啊,口说无凭,你空口白牙说的算什么?陛下究竟下了什么令,令又在何处?”
领兵者几乎呕血。
这两人摆明了在拖延时间!
反正皇上金口玉言,他不愿多生事端,索性将刘备的话不添一词、不置语气地复述了一遍:“陛下口谕,诸葛乔既然病重,孤便赏他殉葬孤的弟弟,也算保了他的忠孝两全!”
末了,冷笑道:“先生这便可以让开了吧?”
李隐舟长眉一蹙,却似听到了个大难的问题。
对面的人眼皮一跳,隐约生出一种要事将生变的预感。
果然,这李先生仍旧寸步不动地挡在前头,神情微带迷惑地问:“可若诸葛乔不再病重呢?”
什么?!
不等对方拔剑发作,李隐舟终于是慢吞吞挪开一步,将背后远处的病榻展给他看:“陛下说的是,诸葛乔病重,赏他殉葬二位将军,可并没有说要杀他以殉葬。眼下诸葛少主已转危为安,还请阁下先回禀陛下,以免误伤无辜。”
兵已至殿前。
难道有谁以为他只是来收尸的不成?
率兵的将领万没料到对方居然在这节骨眼上和他玩起了文字游戏,一时间气血上涌,却偏找不出明面可说的话反驳回去——
陛下话是那样说的。
他岂妄自改动上令?
久居宫闱的禁军首领目光在雨中愈发阴冷,出发之前怎么也想不到会被这两人耍得团团转,片刻怒意滚上胸膛,堵在干涩难言的喉咙管中,在这刹那几乎咬出一嘴的血来:“你敢耍我?!”
第149章
银灰色的急电从深黑的雨中迅速转过, 将对方本就不善的面目照上一重寂寂寒光,淅淅的落雨砸在坚硬的盔甲上,四溅的冷雾中, 那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丝毫不掩饰眸中冲煞的杀气。
李隐舟这便看清了这位架势十足的禁军头目的面孔。
是傅安。
昔公安太守傅士仁的儿子。
一年余前吕蒙白衣渡江奇袭东三郡,一举拿下江陵后,这本驻守公安的傅士仁便比糜芳更麻溜地望风而投了。
可怜零陵太守郝普孤身殉城, 这两个懦夫倒活得逍遥。麋氏本为殷实富贾,又有麋夫人一重裙带关系护身,眼下没了关羽的挟制,此前不战而败的耻辱也便无人敢提了。而傅家就没有一个得势的夫人吹枕头风,更谈不上什么家底,因而公安失守, 转眼就陷入了颓势。
也难怪这傅小将军如此卖力地替刘备办事, 翁娘都是废物, 就只能指望自己削尖了脑袋往前钻。
麋照的脸色一冷,刚欲拔枪, 便听得身侧这人不徐不疾地迈回一步,语气淡淡:“阁下为何觉得某在戏耍你呢?陛下金口玉言固然不容差池,可阁下不妨想想, 诸葛乔此人干系可绝非寻常,处置还须慎重。一来, 他算是吴的质子,古来戕杀质子都免不了被后世口诛笔伐, 此时杀了他,要令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评说?二则,他毕竟是丞相养子, 陛下眼下在气头上,恐未深想这一层,若是因故折了君臣的情分,将军岂不妄为恶人了……”
这话一出,傅安本冷烁的眸光忽暗了一瞬。
他本坚定的意志,也在飘摇如丝的雨中有些动摇。
李先生这话委实诛心!
一席话明面上是望他为陛下考量身前身后名,实际上是提醒他诸葛乔的复杂地位,奉劝他轻易不要做了他人手中刀俎。
要知这诸葛乔身兼吴之质子与丞相养子两重身份,杀了他,于外是得罪了吴大臣诸葛瑾,更是触了孙权的霉头;于内,他毕竟是丞相十数年悉心抚育的唯一养子,情分岂同寻常?最要紧的是,陛下心思深沉,难道当真就怒不可遏,以至于半点没想到这些利害关系?
恐怕一旦等陛下“冷静”下来,自己这个染血的刀俎,就要引颈自戮。
如此反复思忖,一时间冷汗淋漓而下,今天他能为陛下手刃吴人报关张二位将军的血仇,明天等陛下后悔了,谁又来替丞相报仇?这笔账算来算去,只能是他这个刽子手成为君臣博弈间的一枚棋子,随时都可能被推出去顶罪!
至于陛下话中指示不清的“病重殉葬”,究竟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还是在心中早有铺垫,已不是他这个小小禁军统可以琢磨猜忌的。而眼下事有生变,李先生竟妙手救回诸葛乔得性命,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回禀请示的借口。
到时候是杀是剐,还得悉听陛下的旨意,自然也就推罪不到他一个小小的执命者身上了。
想到此处,他冷然若凝的目光顿时生出一分余悸的虚脱,看向李隐舟的视线,也隐然有些松动和友好的意思。
方才他令自己复述一番陛下的旨意并非是为了胡搅蛮缠,而是在点醒他小心这里头隐埋的祸患,不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一定要保下这诸葛乔,此刻于他都是友非敌!
麋照听完李隐舟的一席话,也几乎在同一个瞬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一时间倒不由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果然,这人不过套了个纯良温驯的壳子,老狐狸的尾巴藏不住!
可他也未想通彻的是,他这么费尽心力救回诸葛乔,甚至不惜赌上性命置身险境,难道只是因为伯松是吴大臣的儿子,是他们江东的子女?
乱絮般的落雨急敲,傅安的表情早已不似方才晦暗无常,甚至还轻轻笑了笑:“既然先生这样说了,末将少不得回禀丞相与陛下,烦请先生长留此殿,以免诸葛少主再生意外。”
他目光冷冷转过麋照的脸上,眼神森然警戒他不许多事。
麋照再跋扈也是有个度数的,将枪一收入怀,依旧雕塑似的护在殿前。
李隐舟搭下眼帘,目送这不速的来客转身没入凌乱的风雨。
……
隔了莫深的大雨、林立的红墙,人影阑珊的正殿中烛火明明,耀眼至极的光线将年迈的帝王额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照得毫厘毕现,也在他疲惫垮下的眼角旁投下寸许看不清的暗影。
诸葛亮还未如素日一般离开皇宫。
此前,他与赵云一直反对伐吴。但在张飞死于阆中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便再未开口劝阻此事。
不管此事究竟是吴在大胆寻衅,还是魏刻意在挑唆,总有一方要承担下这份怒火。两害相权,也许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向昔日的盟友伸出刀戈。
尽管这也只是中策。
他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从容不迫分析着:“吴已占据了大半长江防线,他们以水师见长,我军当避其优势,尽量避免水上遭遇。三峡地势险要水流湍急,对方难以伏击,不如从此切口大军直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