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64)
“你说你不敢议论吴侯,难道是说吴侯心胸狭隘吗?”
清亮的声音犹夹着风雪,由远及近踏破风声,孙尚香的身姿从屏风前一掠而过,旋即没入重重叠叠的人影中。
她哗一声抖落了什么。
接着温温柔柔地道:“阿艳,兄长说见你穿得单薄,让我把这袭白虎裘给你。这还是昔年陆府所赠,兄长妥帖地收了很多年呢。你和陆郎是知己之交,这虎裘送到你手里也算一则佳话了。你们说,是不是
呀?”
语气里分明的亲昵让本来旁观的人纷纷了悟,立即选好了立场出声指责方才刻薄的男人不尊敬吴侯,不容他再狡辩什么。
“孔夫子都说有教无类,你这样言人失怙之痛,实在卑劣啊。”
“吴侯心胸宽广,怎么会计较一个少年的言辞?我看是你以己度人!”
……
门外一时哗然。
李隐舟缓缓呵出凝在胸口的一口冷气。
如今还对陆家耿耿于怀的世家多半对孙氏也颇有怨言,只碍于其气焰不敢声张。此番逮着暨艳指桑骂槐,也是一出积年的怨愤。
孙尚香带来的话等于明摆着告诉顽固抵抗的世家,陆氏早就投诚了,所以才得到今天的庇护,想要为难陆家就是和他孙策过不去。
若要指着暨艳是借陆家的势力嚣张,也得看看是谁愿意纵着。
今时不同往日,江东已经成了吴侯的天下,连朝廷要员都要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说话,何况这些本来就因利而聚的世家。
纷纷扰扰中,暨艳冷清的声音显得很是单调:“多谢。”
这孩子并不蠢笨,只是不问俗事,有凌统在旁边指点,想必也能看清这场闹剧的真实意图。
孙、陆两家之间的合作掩藏数年,如今终于破出水面,足见孙策今时今日对自己的信心——
从此以后,江东之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愧是小霸王,快刀斩乱麻。怀柔数年也该够了,再不给点颜色也会寒了已投诚的世家的心。
如此想着,反倒轻松下来。李隐舟转眸看回陆绩,见他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瞳孔微缩。
“这是在庐江的时候,父亲他……”
孙尚香并未点明陆府送白虎裘的时间,但陆绩很清楚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早到他毫不知情,只能在临别前听父亲淡然提起一句。
李隐舟并不知道知道这虎裘的渊源,但一听便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孙策和周瑜联手杀虎的风姿,那时孙策便说是陆康要他杀虎才肯见他。
居然早在那时。
促成合作也不完全是陆逊一个人的念头,只是没料到陆康筹谋竟然如此深久,毕竟那时人人都只道他厌弃孙坚、孙策父子。
陆绩忽一咳嗽,齿缝中染上殷红的血丝,李隐
舟正欲查看,伸出的手腕却被他用力箍住。
陆绩的手很凉。
他问:“我今天的病,与昔年有关吗?”
李隐舟慢慢怔住,摇头:“无关。”
手上的力气方微微地卸下,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陆绩的所有力气,他垂下眼睫,昏昏绰绰的烛火中,眼尾的薄汗凝了一点冷光。
“那么,昔年我的病究竟是偶然天赐,还是人为?”
这个问题压抑在他心里很多年。
他自幼孱弱,从小在病痛中长大,直到六岁才略有缓解,第一次随着父亲出了远门,第一次见到了庐江以外的山水与阳光。
却偏在拜访了袁术以后得了那场重病。
而他病愈之日,就是庐江城破、陆康殉城之时。
外面的风波在一致对刻薄世家的讨伐中慢慢平息,隐约而模糊的人声渺然得不真实,小小的房间似遗世般空静。
李隐舟拨开他的手,用衣袖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虚汗,直到他抬起眼。
用一种撕心裂肺的眼神看着他。
“你告诉我。”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以泣血般的嘶哑声音重复一遍:“告诉我。”
李隐舟动作一顿,沉沉闭上眼,而后睁开:“是人为。”
陆绩急切地追问:“是谁?”
“不知道。”他据实以告,“师傅被请去庐江照料你的时候,你中毒已深,所以他老人家也无法判定是谁下的毒手。但事情也不是你猜测的那样,孙将军并未和陆家的任何人合谋用你的性命换庐江城门。”
和暨艳不同,这个孩子是当年那场战火中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有资格知道事情的始末。
也不能让孙策背了袁术的黑锅。
李隐舟将旧事一一告之。
见他仍只是静静睁着泛红的眼,不得不沉声和他剖析当时的利害:
“你中毒的事情本来在计划之外,只是那时将军不能确定陆太守愿意合作,所以想假借帮你治病威胁太守公。但当时太守公未同意,将军也没做什么阻止师傅救你,还帮我带了信进去告诉师傅救人要紧。他和伯言早有约定,那番威胁只是说说而已,但从来没有算计你的性命。”
陆绩这才似梦中惊醒般脱力地闭上眼:“可我记得,那时,吴侯还是袁术的鹰犬吧
?”
所以他不信这是个“计划之外”的事情,即便孙策不是主使人,也一定想从中借利。
李隐舟一时竟然无言。
怀疑的种子不是一日两日种下的,它已经在少年的心中扎根数年,将他的健康与理智一并汲取。旁观者只言片语的解释不能帮他除去心魔。
半响,他只道:“我只能告诉你我和家师所看到的事实,你也和家师曾经见过,应该知道他的为人,绝不会因为利益见死不救。若是将军存心想害你,他肯定会提前带走家师,怎么会让他留在吴郡被太守公请走?”
陆绩却仿佛已经酣然睡去,不再回答他。
李隐舟知道他需要时间开解自己,长年累月的病痛像成群的蚂蚁一样在他的身体中筑了巢,时时刻刻地撕咬着他的思想,使他对一切的伤害变得异常敏感。
当年的毒早就解开,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苦苦压抑的痛苦与仇恨,或许他本早就可以获得健康。
医人不医心。
他隔了深深的屏风遥望人群中那个几乎被淹没的瘦弱剪影。
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庆幸。陆绩替他用心地维护着暨艳的自尊,或许暨艳也能擦去少年心底沉积数年的灰烬。
还好他们都不是孤身一人。
……
凌操不打招呼地掀门而入的时候,李隐舟已平复了面色,从他手里接过汤药:“怎么这么久?”
对方浑不遮掩:“听你们在说话,不便打扰。”
李隐舟端着温凉的药碗,语气平静:“我和陆郎彼此坦荡,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救人性命要紧,下次可别再延搁了。”
凌操哼笑一声:“你少装,我是帮你在门口守着,这话若是给旁人听去了,可不得做多少文章呢。”
得他两次襄助,李隐舟也颇有些好奇:“凌将军为什么几次三番帮我?”
凌操宁可和他吵闹,也不想计算这些你帮我我帮你的人情世故,只不屑地抬眉:“都说过了,你救过我的故友。而且你也算主公的恩人,咱们是一路人,有什么帮不帮的?”
李隐舟更想不透:“你的旧友究竟是哪位?”
凌操更烦躁:“总之是个恶贼,不提了。”
恶贼?
李隐舟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张骑着阔大刀疤的
脸——
“是甘兴霸?”
不等凌操回话,方才被拦在外头不敢靠近的人才纷纷涌进来,很识趣地对陆家的人表示关怀。
李隐舟抽出凌操给的剑,面色不善地把人都赶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这才发现,宴会已经散场,只留下满目残灯冷炙、寂寂灯花。
暨艳披着白色虎裘立于一片阑珊中。
正静静凝望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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