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96)
诸葛亮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刘备戾气冲煞的侧脸在接连的闪电划过冰冷残酷的光,这是他伴君十数年未曾见过的血性与杀意, 像失去了鞘的一柄利剑,已无人再可纳住他的冷锋。
但诸葛亮在这一刻仍存冷静。
偏在吴蜀关系微妙的节骨眼上,诸葛乔与张飞先后遭人毒手,一个是吴重臣的儿子,一个是蜀汉帝的义弟,这一切果真只是巧合么?
若能挑起吴与蜀的战争,又有谁黄雀在后?
但他并未说话。
此时的刘备也绝不想听。
一句“保他忠孝两全”撂下,刘备的脸已凝为寒霜,而阶下的侍卫如何能想到,这一回报竟把自家少主推至风口浪尖,成为刘备怒火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忠孝两全,这话外的意思便是要举兵灭吴了?
侍卫刚想通这一点关窍,闻音而上的一众卫兵已一拥而上将他拿下。蛮横的推搡中,他竭尽全力地昂首回头,声嘶力竭地呼喊道:“丞相……唔……”
少主毕竟也是您的养子啊!
冰凉的手掌的瞬间掐住他的咽喉,不容他殿前喧哗。
那又高又远的殿堂上,君王背后的帝师鹤氅加身,静立的身影如圣人一般,超然悲喜,无动于衷。那淡薄的目光于一闪的急电中拉得极长极远,仿佛周身的惊涛骇浪掠过,都不足以在他心头掀起一丝波澜。
极理智。
却也冷漠得可怕。
“唔,唔……”侍卫悲怒的声音似一颗吞进深塘的石子,顷刻便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雨夜。
……
风雨交加的深夜,隔了数道宫墙的偏殿,此刻却是安静极了。
一众太医围拢在诸葛乔的病榻前,脑海中那根弦胡乱拨着,尚未从方才李隐舟的话中回醒过来。
气积于肺腑,有进无出,虽无血光,却也凶险至极。
他们没亲眼见识过,或者说从未准确地诊断出来过这种暗藏杀机的急症,但也在张机流传于世的几本经典中阅览过其中一二。
未曾想第一次见识就是这般情形。
一时间声籁俱静,唯听得少年将军低沉的咆哮近乎威胁地响起,这一声“你有办法,快说!”没吓到那病榻前的李先生,倒是令围观的御医们心头一跳,默默哀祈这李先生可一定要有什么办法。
麋家是蜀中一等一得势的外戚,麋照小将军要杀要剐几个小人物,不过一句话的功夫。
是以,方才还对李隐舟心怀不满的诸位御医,此刻都用一种满怀哀求的目光看着这蹙眉静立的先生,恨不能跪下扯着他的衣袖求他赶紧说话呀。
啪嗒啪嗒,雨急急地敲在瑞兽蹲踞的宫檐角上,就在雷电闪过的一瞬,李隐舟那冷静而沉肃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是,有一凶险的办法,或可一试。”他转眸看向战战兢兢的众御医,语调平平,“也很简单,开口,引气。”
御医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李隐舟已重新半跪下来,手指搭在诸葛乔鼓胀的左侧胸膛,飞快道:“取我药箱来,备净水,烧滚水,再取浓艾酒一瓶,快去。”
经他催促,已然有些脱力的御医才忙不迭地去办。
好在为了刘禅的病,一应该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不过片刻的功夫,李隐舟提到的物件都摆在了众人面前。
说来也都是寻常物,就连李隐舟那神秘兮兮的药箱子里头也没见什么奇巧惊人的器具。
一众御医瞩目望去,只见他拿出一捆节节相连的竹枝,丢在滚水里重新煮过。那竹枝本就削得锃亮的表面附着细细的气泡,颜色也是烤制过的干净的枯黄色。
李隐舟又拈出雪亮的刀片。
行装有限,衬手的器械少之又少,唯有先以针放出部分气体缓解压力,再做出切口,以竹管引流,用一两日的功夫慢慢渡出剩下的气体。
缺乏现代化的定位设备,要确保少年的安全,就唯有在背阔肌前缘、胸大肌侧缘、乳/头水平线这三线交叉的安全三角内动刀。
剩下的,就全凭术者的手法与经验。
装了一半净水的瓦罐已被封好,只留一个气孔插入竹管,在医疗设施极限落后的年代,这便算是个最简要的单腔引流瓶了。
李隐舟以艾酒擦拭过少年腋下安全三角区的肌肤,右手持刀片,在那被气体鼓胀起来的皮肤下轻轻划下一刀。
几乎不可察的低微气声,在皮肉破开的同时涌出。
也就是这个瞬间,晦暗深沉的雨夜中顿时响起刀兵擦磨的声音。
就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队身着白色铠甲的士兵已冒雨将整个偏殿的门堵住,瓢泼的大雨砸在他们寒光熠熠的兵刃上,将那冷酷没有表情的眉眼尽数溅湿。
蜿蜒的水柱顺着阴鸷的鼻梁淌下,为首者目光森寒,低低地传出皇帝的命令:“皇上有旨,令诸葛乔殉葬关张二位将军,尔闲杂人等,还不赶紧让开!”
“殉葬?”
一石激起千层浪!
偏殿内的众人心头皆咯噔一声,皇上突然要对诸葛乔下杀手已是格外惊人,而这话中隐然传达出的张飞的死讯,则更令人毛骨悚然!
揽枪抵墙旁观的麋照更是将背一直,快步走到一众士兵面前,揪起那率兵者的衣襟,目光同样狠厉地逼视过去:“张飞将军故了?”
毕竟是糜夫人的从孙,那人还是很给面子地答了这话:“将军在阆中整兵时,被部将范强、张达杀害,这二人如今已投向东吴。此仇陛下势必要报,届时诸葛少主恐忠孝两难,陛下仁心,赐他殉葬。”
他的目光转了一转,落在眼神不善的少年脸上。
“能陪葬陛下的弟弟是他的福气,少将军是麋氏的嫡子,一贯被陛下看重,想必懂得忠大于孝的道理。深宫内庭不是您该长留的地方,下官,不送了吧。”
这话既是规劝,也是要挟!
任你麋照素日如何骄横,也万万承受不了陛下的怒火,大家都是奉命办事的营生,就谁也别为难谁了。
麋照一双冷厉肃杀的眼,定定落在雨丝笼罩的肃穆军队上,片刻拧紧了眉。
身后的一众御医却比他更早地动摇起来。
宫廷生变,再好听的名义也盖不住浓浓的血腥味,这不幸撞在事端上的诸葛乔落个好死,他们这些目睹一切的无辜,也难保要殒命此劫!
稍有过阅历的,此刻已面如死灰。
而年轻不经事的后生,也在这一时生出一股浓重的不详预感。
此刻本该被瞩目的少年,却在病榻上轻轻呛咳一声,然而不等心悸的诸人回转目光,一只手已自其胸前平平伸了出来。
李隐舟已做好了切口,视线一寸也未动过地紧贴着诸葛乔的侧胸,只道:“竹管。”
片刻,谁也没有接他的动作。
也无人回应。
刀枪都逼到殿前了,这人还有心思引气救人?只怕是他一身好本事来不及施展,榻上的少年就要凉成一具死尸了!
一时间连持兵的士兵也有些琢磨不透这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李先生,杀伐冷酷的脚步被麋照一枪拦着,却也没敢立刻碾过去。
倒是麋照眼神一震,被唤醒一般,重重将枪杆往地上一掷,音量蓦地拔高:“没听见他的话吗?!”
空气中隐然弥散着对峙的杀意,被堵在殿中的太医横竖没有办法立刻逃生,也不敢先触这小阎王的霉头,唯有听他这话,战战兢兢地以长夹取出竹管递到李隐舟手上。
李隐舟目光专注,混看不见殿外越发浓重的杀气般,将竹管通过切口送至少年体内。
榻上的诸葛乔刺痛地惊咳一声。
李隐舟立即按住他的胸膛,声音低而甚笃:“竹管入体,痛甚刀刃剐肉,但不经痛苦,难愈顽疾,少主万请忍耐。”
已昏迷的少年仿佛听见了一般,眉目拧成深线,片刻竟当真没有再挣扎分毫。
趁着其躯体平稳的一刻,李隐舟动作干净利落,将那竹管深深送了进去。
而竹管的另一头,则已浸入封好的瓦罐中。
噗噗。
气泡破水的声音在气氛凝然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同时也将看呆的众人瞬间唤醒过来,只见李隐舟从容不迫地引线穿针,将已渡出气体的竹管牢牢固定在少年肋下的胸壁上,这才取了洁净的布帛将伤口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