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80)
她弯腰用抹布端起药盅。
李隐舟紧锁的眼眉盯着她躲闪的背影,指节一根根深深掐紧了掌心,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来路,告诉她一些过去与未来的事情,也许她就可以听进自己的劝告,改变宿命的悲剧。
夜风将灰烬撕成细细如雪的一粒粒,落在他闪动的眼睫上,眼前的白芒后透着无边夜色。
他下定决心:“其实……”
“按照你们的计划,伯言以后不能留在吴郡了吧?”孙尚香却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平平如水:“顾邵虽
然蠢了点,但总不算忘恩负义,一定会跟去伯言去的地方。如果我也嫁去远方,谁来照顾嫂嫂和茹呢?总不能指望你们几个大男人吧?”
她已经从陆绩口中知道了当初孙茹的事情。
李隐舟几乎是急切地劝她:“这些事情都可以交给少主,你只要遵从你自己的想法。”
孙尚香捧起滚烫的药盅,手忙脚乱地将它搁在桌上,搓了搓隐隐发红的手指,呼呼地吹着气。
良久,她慢慢放下手:“我已经任性过一次了,以前我跟着你留在吴郡,却没有顾忌到她们母女,如今兄长去了,我不能再撒手不管。”
她的声音越发地轻:“以前总是你们护着我,现在轮到我保护阿茹了,你说我只要遵从自己的想法就好,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似乎觉得这样的说辞太过严肃,她回眸弯着眼,眼神柔成一点明亮的光:“我可是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虽不能像父兄那样保护所有的百姓,但我起码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
李隐舟片刻竟找不出话反驳她的决心。
在孙尚香坚定的目光中,他紧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搁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曾经想用尽办法去保护一个人走上毫无坎坷的道路,如今已经证明这样自负的想法是错误的。
阿香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他只能送到这一程。
晚风撩动衣襟,清凌凌的铃声如涟漪般一圈圈地散开。
远处的少年似警觉的鹰,忽立直了背脊,握紧了剑,一步步地靠近过来:“什么声音?”
李隐舟转头看向满脸疲倦却布满了警惕的凌统,冲他笑了笑:“没什么,是将军还给我的铃铛。”
凌统的脸色更加复杂,垂眸收起了剑。
炭火在涌动的风里炽烈一瞬,迸出数粒飞舞的火星,少年肖似父亲的坚毅眼瞳映染上淡淡的火光。
乱世是一抔荒芜的土,风霜里长出坚韧的木。
在他久久复杂的目光中,凌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偏过头问:“先生还打算去哪里?”
李隐舟收敛视线,聆听着遥遥奔流的江河,慢慢挪动步伐。
“去将军的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想起空境里很喜欢的一句台词——?人不应该根据背负的罪孽而选择道路,而是应当在选择的道路上背负罪孽
慢慢调整状态,周末一定多写点,虽然水平有限,也肯定努力写得完整~
第62章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营帐, 有了目的地,步伐就变得极快。
凌统亦步亦趋地贴身跟他,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隐约察觉到一些内情,拧着眉纠结是否应该问出口。
却是李隐舟先问:“除了少主,宗室之中还有谁可继立?”
凌统一怔,低声开口:“按朝廷的旧历是少主,不过,皇上也很听曹公的话。”
曹操挟制天子,对于无暇分/身的曹营而言,拿下江东并不现实,拱手让人未免可惜,借机立个傀儡的将军才是上策。
李隐舟垂下眼睫:“我是问除了少主, 还有谁?”
凌统的脚步顿住。
小刀似的眉头一挑,露出锐利的眼神:“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凌统不是未经世面的孩子, 他能把私交和公事分得很清。
李隐舟索性立住, 偏转头回顾少年:“想要查出是谁通敌营,就得知道谁能拿到好处。”
凌统深深看他一眼。
对方却不咸不淡地:“能继立的无非就是宗室, 实在不行编个义弟的名目也未尝不可,但总归有人在背后筹谋。你猜他们如今最想除掉谁?”
凌统背脊猛地一抽, 五指收拢握紧了剑。
李隐舟方收回视线, 继续快步走去:“所幸如今知情的都是将军的亲信,宗室不知将军生死,一定会打探情形,所以……”
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探听,谁就极可能是叛徒。
不仅如此,一旦将军的死讯暴露, 孙权作为最合理的继承人会成为他们的活靶子。
凌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也不再隐瞒,低低地道:“少主的庶弟孙栩肖似将军,因此很得军心。除此之外,还有宗室里的孙暠、孙辅,都颇有人望,若说素来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将军看重手足,始终委以重任,只是对少主格外爱护。”
他声音忽一顿,面上展开笑容,越过李隐舟瘦削的背影,小步跑到前面。
背在身后的手指朝李隐舟微微地摇了摇。
李隐舟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角,落在其身前与之交谈的少年身上。
一个肖似孙策的少年。
英挺的眉,薄而直的鼻梁,微抿的唇角泛着笑意。
几乎不需要介绍,他就已经
可以料定,这是孙栩,孙策和孙权的庶出弟弟。
孙栩其实比孙权更年轻。
然而少年久经狂沙的脸庞已显露出同龄人难得的深邃与成熟,寂黑的眼瞳映着郎朗的星辉,泛出淡淡清寒的光。
他对李隐舟弯了弯眼眸。
李隐舟与孙家往来十年,竟是第一次见到他。
孙栩却阔步走了过来,刀剑碰出哐当脆响。
他笑得随意:“您是李先生吧?听闻您曾救过兄长妻女,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先生字何?”
凌统回首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李隐舟会意地微笑:“本来就是草木里的人,也无字号。”
孙栩摸一摸鼻子,抬着眉颇遗憾地叹息:“先生是二兄的亲信,所以不想和栩亲近。”
言辞之中,隐含一种习以为常的委屈。
有袁绍、袁术这样的例子在前,嫡庶在这乱世之中并不算太要紧的事情,不过有孙老夫人这样强势的主母,庶出的孙栩想必从小受尽了寄人篱下的苦楚。
这点诉苦似的委屈是为了讨人心疼,为了争取哪怕一点的同情与支持。
同情或许是最防不胜防的伤人利器,孙栩已经忍受了十几年这种软刀子的反复割裂,心上的刀口可以藏进笑容里,他已经学会了将痂痕作软猬示人。
他其实并不如传言所说那样肖似孙策,尽管他极力地模仿着兄长的表情和神态,但周身的锋芒更似一身的刺。
李隐舟平视着他,语气与目光俱是淡淡:“对于大夫来说,人人的性命都是一样宝贵的。”
孙栩不置可否地扬眉:“若是栩与二兄有所争执,先生也会救栩吗?”
凌统的目光骤寒。
李隐舟以一瞥示意他冷静,接着慢吞吞地问:“您和少主为什么会有争执呢?”
孙栩倒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白,有些尴尬地吸吸鼻子,低沉的声音像闷在瓮中:“先生应该也很了解二兄,他脾气大,心气高。我不如先生一般温言细语,将来和他必会有争执的。”
这话倒挺合情合理,孙权对这些宗亲向来没有孙策那么有容人之量,甚至不太放在眼里。
李隐舟点一点头表示同意,随即越过他的身子,继续朝前走去。
孙栩终是忍不住,攥紧了剑冷冷
地回首:“先生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么?”
不等他拔剑,凌统先抽出寒芒。
他逼视着孙栩:“先生是少主的人,更是将军的人,当然要先去给将军治病。将军还好端端的,您倒先和少主争起高低了?”
被一语戳中心事,孙栩神色似挑开的一张窗户纸,苍白下透出心底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