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芝(107)
正屋大门露出一道缝隙, 烛火的微光落在石板洇开的水上, 接着走出一抹身影。
灵稚拎了小盆小跑至院中井口旁, 他搓了搓指尖,嘴里嘶嘶地吐出白茫茫的气。
少年着了单件棉衣,衣袖裹着细白的手腕。从屋内探出头跑至井口不过须臾之间, 灵稚露在空气外的手指和一截手腕便已冻红, 鼻尖吸入一口冷气,冻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灵稚弯下身,将绳系在木盆的手柄上,再放入井口内。
居家度日,什么都需讲究。
打水亦是门技术,灵稚最初没有掌握, 绳子系好木盆扔进井水内,时常打了个空盆上来,或等他将绳颤颤悠悠地摇上井时,盆内已经晃落半盆水。
灵稚如今能很好地打起一盆水, 他施力端起木盆往正屋走, 室内置了几盆炭, 暖意裹上冻红的指尖泛起微微刺痛。
灵稚坐在板凳上双手放在炭盆边两面翻着烘烤, 直至热意通身, 方才去收拾东西。
他的早饭是一块面饼,置在炭上烤软了就能入口。再烧一壶清水,水搭配面饼入腹,吃一点就能饱。
灵稚瞧见天色亮了,连忙往身上添衣。
棉絮制成的衣罩去他纤细的身量,寒气冻耳朵,将一顶灰扑扑毛绒绒的帷帽兜在脑袋上戴好。
灵稚全身裹得像个棉花后,拎起蓝白色布纹相间的医药包背在身上,踩着洇湿灰蒙的天色,往药舍的方向出发。
沿途白雾浮绕,墨白点缀着灰青的色调将山岭渲染成一幅江南山水画。
此时还未开春农忙,灵稚听蓝文宣说等过春年之后,村里的农户才会忙起来。
灵稚虽才入住不久,可村长已为他登记进户,于是他也分到了一块小田地。
土地荒废已久,等开了春,还需灵稚自己将田开垦出来。
灵稚途径自己的那片荒田,定睛看了会儿,因耽误了一些时候,立刻飞快地沿着田间小路小跑起来。
少年冬衣穿得厚实,跑起来姿态憨掬,甚为可爱。
天亮时灵稚赶到药舍,蓝文宣开门瞧见他,皱眉问:“怎么跑得那么喘,先进来喝口水顺顺气。”
灵稚坐在凳上,抿了几口温茶,眸光莹润,宛若黑曜石的眼睛亮着光。
蓝文宣笑问:“遇到什么开心事了?”
说着,递给灵稚一块干净的布巾,让他擦一擦衣上沾的水珠。
灵稚摇头,他把杯子的水喝光了,才说道:“我来时瞧见自己的田,田地虽荒废已久,但一想开春后就能自己下地,心里就欢喜了。”
灵稚的喜欢来得快,对常人而言极小的一件事情,可在灵稚眼中往往会欣赏到另一面的美好。
蓝文宣收拾药草,对上他无忧快乐眼神,没忍住开口:“下田做活儿十分辛苦劳累。”
倒不是要打击灵稚,而是他细胳膊细腿的,一身皮肉天生就比别人的细。
起初灵稚为省钱,找人新填棉衣时没要好些的料子,打好的棉衣穿在身上,没多久浑身皮肉就开始泛痒。
灵稚大抵意识到自己比别人娇气的,他想改一改这个毛病,闷声不吭忍了两日。
后来还是蓝文宣发现灵稚从颈下蔓延到下颌的红疹,经他一番检查又板起脸严肃的问明缘由后,听到灵稚为了省钱打算治治这身娇气毛病,顿时哭笑不得。
蓝文宣面容无奈地宽劝,好歹好说,灵稚再次和蓝文宣借了些钱,找村里擅长女红的妇人重新换了布料填一身棉衣。
灵稚不是个受苦的体质,蓝文宣暗示对方,灵稚把茶杯放好,准备做今日的活儿。
灵稚听得明白蓝文宣话里的意思,不过他第一次分得田地,还是想把它种好。
蓝文宣见少年故意回避话题,暂时不再劝说。
药舍来了病患,多是较为年迈的老人。
时节雨水多,湿潮,又冷,老一辈的人每逢这种气候,身上的关节便会泛起酸疼,情况严重的连起身行走都困难。
对这些关节疼到无法起身的病患,蓝文宣会出诊为其医治,而灵稚白日守着药舍,蓝文宣不在,药舍内的病人就由他接诊了。
最开始村民还不相信呢,虽然收过灵稚的药草,但这与看病相比是两码事。
灵稚接诊的头几日蓝文宣在他身边坐镇,等病患病愈后,灵稚的名气就在村子里慢慢传开了。
如今方圆数里的几个村都听说药舍多了一名会看病的少年,蓝大夫已经够俊的了,不料少年更俊。
为此,不少村民借着生病的缘由纷纷到药舍看病,一传十,十传百,灵稚如今在几个村里小有名气,生得好看又年纪轻轻,一时成为村民居家过冬挂在嘴边闲聊的最多的人。
比如哪家的孩子淘气不干大人认为的正事,大伙儿就会说“你看药舍的小大夫长得好还有本事,再瞧瞧你黑得跟块碳似的只会玩,除了玩和吃饭还会干啥”,诸如此类的话,大人在路上遇到灵稚就笑,孩童见了灵稚就跑。
村民们热热闹闹地将灵稚挂在嘴边议论过一阵后,今日换了个人物。
蓝文宣一早就出诊了,灵稚留在药舍接诊其他病人。
他坐在亭中,余下的几个村民坐在另一处等,聊起燕都那位大官的事情。
他们嗓子大,灵稚便也听得清清楚楚。
“都听说了吧,萧太师剿匪时受的伤还没痊愈。”
“宫里头不是有御医,莫非御医的医术连咱们村的大夫都不如?”
“俺家老三从城里回来,城里消息多,大伙儿说宫里头的御医可能被人收买了,故意不治好太师哩。”
萧太师在朝堂上的手段如何百姓不知晓,百姓只知道萧太师官威极大,几年前国库拨银救灾案轰动全朝。当时从国库往下拨的银子没让地方官吏贪成,因为有太师亲自镇压,所以国库下来的银子直接发到百姓手上。
朝中百官畏惧的权臣,在百姓心中口碑很好,值得他们敬畏。
且萧太师剿灭迦山的土匪,属于为民除害之举,那些朝堂里私下的绕绕弯弯他们不知道,只要明面上谁做了对百姓好的事情,他们就为这样的好官说话。
灵稚有些走神,病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萧猊的伤居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么?
听村民说,他的伤似乎还更加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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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城。
刘总管走进暖阁,将主子掀开的纱幔合起。
“主子,您身子还在恢复,大夫交代过不宜吹风。”
萧猊写完几份密信,落笔后才似笑非笑地看了管家一眼。
萧猊刀伤严重,再严重的伤躺了一个多月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传到旁人耳边的中毒,不过是他顺势中毒,遂了一些人的心愿。
处理好公事,萧猊最后才打开贺柒飞鸽传书带来的信。
一字一句看完,前一刻还稍显愉悦的脸色顿时阴沉。
萧猊失笑,此笑在刘总管听来,一听就知主子心情不好。
刘总管忙将制衣的事宜上报,每年新元佳节,主子都要进宫参加晚宴,当日所穿的华服皆由锦衣阁新制,年年都不带重样的。
刘总管上报完,萧猊想的却是信中内容。
灵稚从山上搬进村里,最近已经小有名气。
他和灵稚才分别不过半年,灵稚似乎真的把他忘记了。
刘总管出声:“主子……”
萧猊冷声道:“无论本官穿成何样,他们可敢抬头看本官一眼。”
刘总管诺声点头,主子心情不好,他少说几句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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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元节将至,村村户户为过节忙活,村民怜惜灵稚孤零零的过节,给他送了不少东西。
有熏好的腊肉,红鸡蛋,烤甘薯,米糕。
灵稚起初害羞,不敢收,但他瞧见家家户户备有许多这样的小食,又被村民劝几声,方才收下。
蓝文宣关了农舍,他要回一趟老家探望双亲,怕灵稚忙不过来,便顺道给灵稚放了新元节的假,让他好好过个年。
距离新元节还有十几日,灵稚吃了睡睡醒吃,他闭门不出,脸和腰上的肉摸起来更软了。
人一旦闲下来就会想许多事情,灵稚起初想开春后要下田做的农活儿,把这件事情想完,他无事可想,止不住地去想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