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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108)

作者:唐酒卿 时间:2018-06-10 14:02 标签:情有独钟 灵异神怪 近水楼台

  净霖猛地挣扎起来,梵文幽亮,这空荡荡的大殿间只有两个人的对峙。净霖觉得血液凉透,他在片刻中头脑一片空白,忽然垂首呛出血。
  “我曾布衣化斋至京都。”真佛冷冷地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净霖,“时正四月芳菲天,江面平舟载红袖。你母亲赤足拎花枝,诱我坠入软红尘。于是便有了你,她神躯尊贵,本不该承着俗物,可笑她又割舍不下,一意孤行生下你。她生了你,便知你的不同,天地劫难都源于你。”
  净霖额头抵着光滑的地板,他哑声:“胡言乱语!”
  “你心中怀剑,是孤寂命啊。”真佛抬脚碾下净霖的肩,寒声说,“你掌中那慈悲莲,便是为父给的东西。你生于世间,便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坠入欲望的罪行。欲念乱心,阻我大业的人果真是你。你天生便要杀父!枉费我那般爱重,悉心栽培,你竟毫不感恩!”
  真佛忽地踩下净霖的肩胛骨,使得净霖头叩于脚下。他黑眸间既放纵恣意,又狡诈晦涩。
  “你该死啊。你该死!”
  净霖额撞于地,他背部顶着巨力,连双膝都在颤抖。
  “你知道自己如何活下来的吗?”真佛俯首,阴森地说,“佛珠两只定情物,你吃了它,这是我赏的命!你本该死干净,可她偏要渡你一回——她不仅渡了你,她还渡了那条龙。为着你,她便要与我反目为仇,她将那佛珠换成了命。这女人何其该死!我才该是她的天。她那般诱惑了我,却又这样背叛了我。你说,这难道不是你的错?”
  净霖背部剧痛,他额间被撞破了口,在地上蹭出凌乱的鲜红。他似是已然乱了心,竟然一言不发。
  真佛在净霖的隐忍间得到了乐趣,他越踩越狠,看着净霖溢不出的呛血。真佛暴躁地踹翻净霖,他抬指压下无尽重力。
  净霖身间锁链“哗啦”巨响,双肘重磕于地,被踩下的去的肩背仍然挺起。这重力如同座山,要将他压趴了压服了,可是他吞咽着喉间血,撑着的地面滴砸的都是汗水与血珠。
  “你这一世活得难看。”真佛绕着净霖,说,“杀父,杀手足,杀无数,还将欲望寄于一条龙。”
  他用脚尖翻过净霖。
  “本想你绝欲而生,能成为天地杀器,不料你却宁愿与条龙苟|合。耽于淫|欲最为无耻,荒于情爱便是大错。你到底是什么?你不是人,你也不再是把剑。你成为废物一个,即便我如今想要怜惜,也找不到缘由。”
  链子霍然拽起,真佛拖起净霖。
  “你如今唯一的用途便是立名,我召三界共审你这杀父怪物,从此天地各处都将立碑著写你的恶名,你该死于万众瞩目之下。”
  净霖双手手背划痕交错,他掩不住血涌,身上踏痕狼狈,再也不是居于云端的临松君。
  “你母亲已死。”真佛忧郁地勒紧链子,“这一回谁能救你?”
  净霖喘息不上,脚下却猛地抬踹而起,接着双腕间的梵文链拖挂住真佛的脖颈。真佛身一弯,便被净霖扭掼于地,净霖死死绞着链,两方都欲要对方死。
  真佛面露痛苦,净霖嘶声说:“我生而无父!”
  真佛被绞得面色涨红,净霖喘息着,觉得身体里某一处紧绷已然崩塌,癫狂与狠厉并驾齐驱。他指尖在抖,倏地将人头摁在地面,狠声问:“苍霁在哪里?”
  真佛喉间哽声,扒喉不语。
  净霖就拖起人砰地撞下去,他濒临失控般地问:“我母亲是谁?”
  真佛如他先前一般一言不发,这空殿里骤然响起重砸声。净霖齿间渗着血,他这一刻像狼像豺像这世间一切的凶恶。
  真佛忽然撑住身,面上的痛苦一瞬化作疯癫,他哈哈笑起来,对净霖说:“你生而无父?你看看你此刻,你分明是我!你这双眼再也不比曾经,你是恶,你是一切杀欲之源!”
  净霖腕间一松,真佛已经眨眼立在了他的身后。
  “你深藏的暴戾已然决堤,你杀欲蓬勃,你道已尽崩,你连为神都不配。”真佛俯耳轻嘲,“吾儿,你还没有认清楚自己是什么面目吗?你看看你,哪是什么临松君。”
  净霖却倏地回首,适才仿佛皆是幻觉,他盯着真佛,竟然稳声说:“你不是真佛,你是九天君。”
  那灰眸睁开,真佛似是欲露个笑。下一刻又被生硬地挤了回去,变得暴躁阴冷。
  九天君劈手一掌,烦躁道:“你住口!我是真佛!”
  净霖偏头啐血,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已经明白了。”


第124章 大魔
  殿中灯火一灭, 变得昏暗, 九天君在盛怒之后又恢复平静。他仍然坐在高座之上, 却紧紧闭着灰色的那只眼。
  “乖儿。”九天君说, “你明白了什么?我与真佛本就是同一个人,他是我, 我是他。把你带入南禅的是我, 将你送入九天门的也是我。”
  “你可敢睁开那只眼。”净霖拖着链子,半面被打出了指痕。他冷声说,“既然是一个人, 何必让双眸成为黑白分界?”
  “你自以为参破了天机, 其实愚钝至极。”九天君说着睁开灰眸, 两种颜色的眸子一齐盯着净霖。那一半森冷, 一半仁慈的诡异神色再次出现, 他说,“多少年前, 我在南禅枯坐无果, 便化身为人踏入中渡, 想要经历世间八苦, 成就大慈大悲之境。然而我在京都遇见你母亲,便生出了欲望,从此拥有了罪恶。真佛本无欲,更不能生恶, 于是便将爱恋你母亲的那部分剔出真身, 让他化身为九天君, 成为教养你的人。这样的事情,你自己也曾做过。你把□□封入石头中,借此成为了断情绝欲的临松君。净霖,那石头难道不是你?你既是石头,石头也是你!那么我既是九天君,也是真佛又有什么可叹之处。”
  大殿的纱幔腾飞,九天君的身形变得影影绰绰。
  “九天君便是真佛的‘想要’。净霖,你尊崇的真佛便是九天君这样的人。”九天君撑首嗤笑,“傻儿子,真佛不敢正视欲望,便生出了我。他将我驱逐出南禅,却不能狠心灭欲,便让我在中渡成了天下君父。他见我成了君父,才明白欲望已经无法停止,便把你领入南禅,想借着你来杀了我。可他怎么能料到,你杀了我的肉身,我就只能回归真身。”
  九天君抬起手臂,打量着自己的身躯。
  “送我回来的人可是你啊。如今我与他道义相驳,自然要在身体里争个高下。可我了解他,他却不了解我。此刻我已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他与我再无区别。我乃天地,我已成佛,我是不会灭亡的三界欲望。今日你可以唤我父亲,也可以唤我尊者。”
  净霖仰看着那高座,真佛的灰眸早已黯淡,九天君的黑瞳却明亮无比。殿外昼夜不分,已成颠倒之象。他灵海已空,也不知苍霁化龙详情。
  净霖不再轻举妄动,他说:“既然你要我死,便在我死前告诉我,我母亲是谁。”
  “真薄情,竟到此刻也没有猜得你母亲是谁。这天地间能诞出你这个样貌的女人,除了笙乐,还会有谁?”九天君说着闭眸,“你可知你母亲因何而死?”
  净霖不答。
  “那佛珠本是我掌中物,有两颗曾坠入莲池,渗进了天地的慈悲之心。她怀胎八月时,为保你们母子平安,我赠她一颗。后来我身化九天,不想另一颗却被真佛丢给了你。你死前吞下佛珠,成为再续因果的契机。她便用剩下的一颗佛珠铸就了苍龙新生,可这岂是容易事,她为此修为半废,匿于京都沉睡不醒。”九天君说到此处停顿少顷,想要笑,却不曾笑出来。他沙哑地说,“傻女子,救你是慈母之心,救那条龙却是多此一举。她屡次三番坏我大事,人间情爱能存几时?”
  “你杀了她。”净霖声如幽风,“你放出陶致,陶致一心报复,他已沦为邪魔,从山中之城再诞于人世。陶致为得修为,让山中之城成为中渡之恶,却被树神阻挠倾覆。他因此遁入京都,在没有退路、饥不择食的时候吞了沉睡的笙乐。”
  “因果不空,这般说来苍龙也是凶手。”九天君漠然地说,“北方群山为何出现?那皆是苍龙造的高墙啊。它们坍塌百年之后变作了群山,苍龙没有吞完的邪气成了陶致诞生在那里的机缘。你若恨我,也应该恨他。”
  净霖锁链滑动,他抑制不住声音:“你养了清遥,本有救她的机会,却仍旧将她变作了血海。你以血海之难成就九天威名,你让陶致沦为人间孽畜!你利用黎嵘,让兄弟反目。你到底把芸芸众生视为何物!”
  “视为我脚底泥,视为我头顶云。”九天君探出手掌,像净霖当年捉雾一般捉了把虚无缥缈的风,“这人世百转皆系因果,我不过是稍作推动罢了。他们此生命数就该如此,怎能怪我?怎能怪我!”
  殿中大风突起,九天君起身扬声。
  “我是天下君父!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我是欲,却不是恶。你与苍龙姻缘相结,这岂是我的强迫?你怪不得别人。”
  “善恶终有报。”净霖眸中冰凉。
  九天君黑眸轻蔑,面上却笑着说:“我已成天,不受因果戒律,善恶报应皆由我定。你便等待会审,待你死后,我不会杀了苍龙——他现如今也不是龙。一条苟且偷生的锦鲤,连被剐鳞抽筋的资格也没有。你俩人相守也不过如此,一晌贪欢终成云影,我留着他的命,将他圈于你曾经待过的石棺中,一百年,一千年,他能记得你多久?所谓情爱转瞬即逝,他若是死,那必定是自尽。可惜你们皆不入轮回,没有下一世。”
  净霖被猛地拖向殿外,他望着九天君,那高座孤寂,只能站下一个人。
  九天君再度闭起灰眸,对净霖合掌颔首。
  净霖被押入石棺,这一次连眼睛也被蒙住,他浑身捆扎结实,听力和嗅觉全部封闭,唯剩额头蹭在墙壁时还能得到触感。
  净霖挣不脱身,墙壁似乎坎坷不平,他压着那些血线,却熟悉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净霖重见天日时,九天台长阶之上已立满了人。银甲抵着他缓慢踏上阶,两侧噤若寒蝉。
  吠罗与颐宁共坐台上,见得净霖,吠罗竟收腿坐直了身。他将那小碟瓜子推出去,没滋味道:“莫非今日审的是他?可他是临松君啊!我素来见不得美人受苦,我还是不看了。”
  颐宁扫净霖一眼,对吠罗说:“东君今日也要受审,你不是曾遭他羞辱么?今日大可看个尽兴。”
  吠罗讪讪:“我何时受过羞辱?根本没有!”
  净霖已到了台上,众僧环绕成山海,九天君居中坐莲心。东君竟也立在前边,虽然被束着手,却像是闲庭信步,听着脚步,还回首给净霖打招呼。
  “今日够排场,你我也算死得其所。”东君风轻云淡,“斩妖除魔临松君,跟你一块,没辱没我血海邪魔的名号。只是我给人做了几千年的儿子,却混得像个孙子。心里不大痛快。”
  净霖与他对视片刻,没问苍霁,而是说:“中渡冬日将过,你死了,往后谁再唤春。”
  “爱谁谁啊。”东君笑出声,“冻死那千万人,不正好给我陪葬?我高兴。”
  “恶性不改。”九天君睁眸,他变作了真佛,自然不会自称九天君。他对东君温声说,“君父以慈悲之心收你为子,本想你洗心革面,不料你却趁着血海之难暗自贪食无辜稚儿。如今自食恶果,还不跪下受诛。”
  东君说:“天地不是我老子,众生不是我老母。我是血海邪魔,我跪你,你当得起我一声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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