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27)
石头收回腿,摸了摸净霖的额,顺着窗沿滑到苍霁肩膀,见缝插针般的钻进两人唯剩的一角空隙,静静地蜷缩起来。
苍霁似乎抱着一团棉花,他霸占着整只,睡意浓重地等待着灵海修复。然而他神思恍惚,听得铜铃细碎响声。他拨开厚重烟云,疑心是铃铛来叫他看顾深。
不出所料,苍霁抬了头,便看见一稚儿蹲在对面。稚儿见了他,立刻起身挥手,喊着:“娘!”
“娘个鬼。”苍霁脱口而出。
稚儿已经向他冲来,赤脚飞奔,乳燕投林一般。苍霁晃身躲避,稚儿便与他擦身而过,扑进女人的怀抱。
女人粗壮结实的臂膀抱起稚儿,扯下汗巾拭汗,说:“娘在路上替人磨豆腐,耽搁了时辰。”
“我蒸了饭。”稚儿嘿嘿一笑。
“走,家去尝尝。”女人经过苍霁身边,脚步有些蹒跚。
稚儿踩着凳给娘舀饭,说是饭,实际是掺了苞谷面的水汤。女人坐在篱笆院里,脱了鞋,看脚底磨出的水泡。她腰酸背疼,撑着额歇了会儿。稚儿端着碗给她,她加着两个粗面馒头吃了。
“爹今日好。”稚儿蹲在她跟前,说,“早饭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教我认字。”
“认的什么字。”女人擦抹嘴。
“川。”稚儿在地上给她画,“川——”
娘俩头对头学字,不过须臾,女人听见室内一阵巨响。她忙踏上鞋,急匆匆地入内。见男人趴在地上,撑着臂往榻上爬。
“出去。”男人青白的面上仓促羞愤,“我自个来。”
女人挽袖掺他,他奋力挣扎:“我自个来,我自个”
女人拖抱着他上了榻,男人看见稚儿贴在门边看,突然愤怒起来。他推搡着女人,喊道:“你出去你出去!”
女人摸进被子底下,男人面如死灰。他不堪耻辱地抱头蜷缩,一遍遍地说:“何不让我死,死了多好。”
“川子。”女人背身对稚儿,说,“烧盆热水来。”
稚儿点着头后退,内室里男人仍在重复。女人手脚麻利地掀了被,褪了男人的衣裤,将污秽弄脏的地方一并卷收拿掉。她拨拉着男人湿漉漉的发,温柔道:“大夫说药用够了,便能好了。怎么能随便说死,川子还等着你带他上学堂去。”
她的温声细语让男人逐渐平静,他仍是呆呆的,像是已经认命。女人给他擦拭汗,她不优美的侧影划成另一种坚毅。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拍着男人的后背。男人渐渐睡了,她才沾着热水,将污秽都擦得干干净净。
“川子。”女人从腰带内侧摸出几颗垢迹斑斑的铜珠,“去镇上,叫大夫来家里。娘在家等你,路上留心。”
稚儿接了钱,转身跑出门。外边日头大,他赤脚飞奔,被晒得大汗淋漓也不管。他没跑到镇上,途中太累太渴,便擦着汗继续走。
羊肠小道上转出个山羊胡的道士,叮铃哐啷地边走边念。稚儿晒得眼发昏,喘气时喉咙冒烟。
道士解了水囊递给他,蹲下来和蔼可亲地问:“小友何处去?”
稚儿饮了水,懵懂道:“寻大夫。”
“噢,家中谁染了疾呀?”
“爹。”稚儿擦着冒不完的汗,掌心一片湿黏,他说,“爹病了。”
道士打量着他,又笑问:“何病?说不准我能给瞧瞧。”
“不能动。”稚儿如实说道。
道士搭了稚儿的肩头,笑眯眯道:“好说,这病我能瞧!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稚儿被道士抱回家,道士入院时先张望了会儿。他跨进去,半恭着身试探:“主家在否?”
屋里无人应答。
稚儿想下地,可是道士并不松手。稚儿便喊:“娘!大夫来了!”
女人不知去了何处,道士入了门。里间寂静,他便在外间翻翻捡捡,随口哄着稚儿:“银钱都放在何处?你告诉我,我斟酌开药。”
稚儿觉得道士手劲极大,勒得自己并不舒服。于是他怔怔地摇摇头,有些恐慌。
道士越翻越急,他扫掉桌上碗筷,连柜角灶下都没放过。最后他进了内屋,男人正在闭目休息。道士起初不敢造次,只是轻手轻脚地倒找,稚儿逐渐挣扎起来,他喊道:“没钱,没钱!”
榻上的男人被惊醒,他见状爬身,呵斥道:“何人!”
道士已经翻到了衣着柜,他倒出衣物,终于摸到一包铜珠。他立即塞入怀中,转头对男人横眉冷对。稚儿即便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知道家中贫苦,钱都是娘留给爹治病的。他对道士拳打脚踢,喊道:“不是你的!”
道士甩手给他一耳光,扛起他就往外走。男人慌乱撑身,扑拽住道士的衣角,被拖摔下地。他下身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拽着道士衣角。
“你做什么?你把孩子还于我!”男人被拖着擦行,他说,“钱都予你,孩子不成!”
道士扯衣,竟一时间扯不回来。他抬脚照男人心窝几脚,骂道:“去你娘的!穷得叮当响,就他妈孩子还值几个钱!”
男人被跺得面目狰狞,他指节紧扣,一手扒住了道士的腿,高声喊道:“素娘!素娘!”
稚儿大声啼哭,他胡乱捶着道士:“爹!爹!”
“松手!”道士猛力跺得男人口冒鲜血,“你松不松手?再不松手,我便下狠手了!”
男人抱着道士的腿,咽不下的血都往外哽,他说:“孩子还我!孩子、孩子还我!”
道士见状,掀翻榻边小桌,对着男人就砸下去。男人被砸得头破血淋,就是不松手。道士拾起碎罐,剐着男人的手指:“松手!快松手!”
男人一双手被剐得血肉模糊,道士踢开他,带着稚儿跨门就跑。男人爬身追着,听见从外回来的女人正撞着道士。
稚儿哭喊:“娘!”
女人抡起锄头就冲上来,道士原以为他家女人柔弱可欺,若是个头娇小,能与稚儿一并掳走,却不想竟是个分外壮硕的女人!他调头就跑,稚儿撕扯着他后领,踢踹不停。
女人拼命追赶,嘴里念着:“川子、川子!”
道士腿上功夫了得,竟逐渐甩开女人,钻进深山老林,净挑坑路跑。女人鞋掉了一只,赤着脚踩在碎石杂枝上,被刮绊摔倒。道士趁机疾步而逃,稚儿听得他逐渐消失的娘传出撕心裂肺地哭喊。
稚儿发着抖,呜咽着看路越来越长。
第32章 来人
苍霁不懂“离”字苦, 对于稚儿的哭喊无动于衷。但是女人最终的那一声, 却听得他毛骨悚然。他正欲拨开杂枝看个究竟,便觉着虚景如水沉过, 眨眼间碎在脚边。铃铛发作一般的叮当乱响,吵得苍霁霎时睁眼。
岂料睁开了眼,铃铛仍在急遽而响。
苍霁六感敏锐, 猛地回首,却见顾深坐于房中, 正手持铃铛摇晃。
顾深见苍霁醒了, 方才止住。他对苍霁颇为忌惮,故而指间捏着纸符, 对苍霁说:“你们俩人跟了我数日, 到底有何贵干。”
苍霁道:“见你皮肉结实, 做菜正好。”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多有机会,你们皆没动手,怕不是为了口腹之欲。”顾深盘腿撑身,正色道, “我一贫如洗, 流落至此,二位到底所求为何?”
“你既然知道我跟了数日,怎地偏到今日才来询问。”苍霁倒了桌上的冷茶, 嗅了嗅又泼了。
“我原本尚不确认, 直至昨夜再见两位。”顾深说, “若是有事差遣, 大可今日坦然相告。”
“无事相求。”净霖倏忽睁眼,“却是有事相助。你寻家而至,在群山之间兜转到此,便没觉察早已顺了人的摆布么。”
“摆布?”顾深面露狐疑,“难道绕我入城,便是为了给妖做菜吗?”
“寻家方为关键。”净霖说,“若说冬林之丧可归于‘死’字,那铜铃找你便为了一个‘离’字。昨夜一梦方提醒了我,它既来了,便不是毫无缘由。”
“我家在何方自己尚且不知,旁人怎可相助。难道”顾深话音一滞。
“你不知。”净霖终于能揉|捏后颈,阖眼说,“此地必有人知。”
朱掌柜被捆得结实。他欲哭无泪,只得求道:“三位手下留情!我就是贪个口,没想杀人。”
“刀都磨你爷爷脖子上了。”顾深抱肩,“还在这儿放你娘的屁。”
“没、没死啊。”朱掌柜小眼眨弄,挤出泪来,他晃着身嘤嘤不绝,“我等山野小妖,几百年才能见次活人,这怎能怪我们呢!”
“看你皮薄肉嫩,往油里滚一遭,炸得外酥内软,想必味道不错。”苍霁脚踩着他后背,将猪精压下去。
“不成!不成!”朱掌柜啼哭,“比我好吃的妖怪这山里多的是!您高抬贵手,炸别人去吧!”
“此地的妖怪皆住在城中吗?”净霖拨开已催发嫩芽的枝条,转身出来。
“都、都住在这儿。”朱掌柜一抽一抽地,委屈至极,“昨夜那么多伸爪的,您不能厚此薄彼啊!要吃一并吃了,我倒也服气”
“待在山里不痛快吗,来人住的地方装模作样。”苍霁脚下留情,没将人踩进泥里。
“本身都住在山中。”朱掌柜胖手抹面,砸了咂嘴才继续说,“这地本是凡人之城,后来人死绝了,山神爷爷独居寂寞,便要我等一并进来。每年冬春交错之时,方能出城会友,平素是进不来别人。”
“城中百姓因何而亡。”
朱掌柜目光回避,摸着自己短粗的鼻子,悻悻不语。
“摘了他的猪耳,下酒来吃。”顾深从腰侧拔出匕首,“整日听说妖吃人,今日便叫老子常常妖怪的味道。”
朱掌柜赶忙埋头进泥潭,憋着气慌声:“不忙不忙!我说便是!此地原先并无山神,因此城中人不拜诸神,故而四周妖怪簇生,就连分界司也不欲接管。这城中邪乎,女人们大多不苟言笑,也不出门上街,整日被关在屋中,偶尔入内一瞧,还当此城尽是男人呢!只是他们虽不拜九天诸神,却一直香火鼎盛,子嗣繁多,比那鼠妖兔精生的还快!我彼时出山望一眼,只觉得此城死气沉沉,心里也怕得很。怪异至此,不像是妖物,倒像是邪魔了。而后又过几年,大抵是分界司看不过眼,便差山神爷爷来驻此地,不消三日,此城中人死了个干净。”
顾深骇然道:“全部死了?”
朱掌柜说:“群妖狂欢,以为能得尸体吃个痛快。岂料山神爷爷不许,将这一城万人尽数埋压在地下,不、不知是独享了,还是就此搁着了”
苍霁正欲开口,唇间便轻搭折扇。净霖若有所思,却并未询问。
朱掌柜抱头大哭:“我已尽数道来!各位爷爷放我一马!我历行百年方修人身,不仅岁数大,皮也糙肉也厚,吃起来必定味如嚼蜡!”
“山神”顾深似也觉察些蹊跷,“山神现在何处?”
“落日余晖斜扫山脚,哪座山接了光,他便睡在哪座山下。”朱掌柜说,“各位爷爷可休提是我说的!山神醒时常游山林,不似巡夜,倒像找人。只他找了一年又一年,此处根本无有过客。”
朱掌柜答完,便经苍霁一脚踢回原形。野猪拱在泥水中打足了滚,方才脏兮兮地狂奔而去。
“神仙怎会做滥杀之事。”顾深说,“我是不信的。”
“兴许不是个神仙。”净霖目光随着日头而晃,他道:“山间小妖不常遇神,九天文书也非人人可见,要有意捏造,此地也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