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46)
门“啪”的合上,净霖从镜中见得那狐狸回头,虚境中的嬉笑欢态具锁在阴郁之下,连带着那一身女儿打扮也显出诡秘的美感。
千钰将净霖的身量看了,说:“怎地换人了?”不待净霖答话,他便起身,牵着条珠玉链绕净霖一圈,说,“倒比原先的那个成色好。时不待人,脱吧。”
净霖说:“左清昼的尸身你藏起来了吗?”
千钰猛作色变,净霖听楼下铃铛晃得乱,便知苍霁那头必起变故。他一步上前,问千钰:“你若就此罢手,还有转机。左清昼命虽已丧,魂却未散。”
千钰指间的珠玉链断得粉碎,他退一步,撑桌说:“你、你”
“京中藏的这个人,非你之力能够撼动。”净霖抬望房间,“九天境下来的人,换作华裳也不敢正面交锋。你何苦再继续。”
“但刘承德一介凡人!”千钰冷声,“这老畜生枉费左郎多年敬崇,如今还想靠着神仙继续逍遥?我必先要他断子绝孙!九族皆丧!”
“刘承德不过一颗不值当的棋子,杀左清昼的真凶另有其人,你想必已有猜想。你如执意继续,休说尸骨难存,就连魂也难保。”净霖说道。
千钰泪翻涌而上,他忍说:“既然是神,何苦为难左郎。”
净霖哑然,只能说:“你为何来此?华裳正在客栈中待你。”
千钰听得了华裳,便知他不是外人。他说:“刘承德明为朝官,实则身负搜刮美色的任务。只是我尚且不知,他到底是为人做事,还是为神,所以来此就他一番,欲意看看背后到底是谁。”
“不必去了。”净霖听楼梯间已经传来脚步,便问,“美色?他找什么美色?”
“形貌极美的男女”
千钰话音未落,门口的女孩儿已经与人寒暄起来,热切道:“来得早啊刘爷,里边还没诶!”
千钰开窗,欲让净霖逃,哪知净霖劈手砸在他后颈,敲昏了狐狸。随后青光几绕,将千钰捆了个结实,滚地塞进床下。
门“哐当”被砸开,刘承德疾步而止,目光一凝。
但见那床沿坐着个女子,眉眼冷冷,却无端生出股撒火的艳色,美得晃眼。
女孩儿合掌陪笑:“您看看,这个还成吗?”
净霖分外冷漠,将掌间一把珠玉撒了。他越冷,这貌就越见勾魂夺魄。
刘承德喉间溢了几声笑:“这倒是别具风味。”
这老色鬼还不及夸几句,脚下就猛震一下。二楼的柱被砸断一根,眼见镇门神已拦不住苍霁,刘承德唯恐事情有变回去不好交代,便急声:“将人抬上轿!速速离开!”
“想跑!”
下边的苍霁一臂勾栏,就要翻上来。岂料脚踝一紧,那已经被打破的镇门神都成了纸糊的了,还不忘一鞭拽回苍霁的身。苍霁猛力坠身,听得三楼围栏“噼啪”一并爆断,整个房间都倾斜起来。
刘承德狼狈撑身,欲拽净霖,净霖错步到了窗边,但不及他动身,整个临窗墙板“砰”的被下边砸烂,净霖在台上人躲闪的惊慌中冷不妨地摔了下去。
苍霁一眼见得那白影坠下来,哪还管镇门神!勾着鞭陡然摔开阻拦,身已经从二楼蹿出去。
净霖倏地坠进苍霁臂弯,苍霁将他后脑一把摁在胸口,挡臂在台上翻滚一圈稳稳停下,搏了个满堂彩!
“可叫我捉住了啊。”苍霁低头,突然一滞,连话都说不清了,“净净、净”
净霖丢掉珠钗,面上还残着妆,唇间照千钰的模样留了一点红,分明是通身脂粉气,却又在冷眉时溢出滔天杀意。
“净个头。”净霖说,“刘承德带着人!”
苍霁后颈削风,他立刻埋头,不忘在净霖颈间轻嗅一下,说:“美人好香。”
净霖推他前胸,苍霁顿时松手。两人一瞬分开,苍霁腾出的手“砰”地接住自上而下的重砸,脚下台面豁然震裂,抬首一看,张牙舞爪的群妖们一拥而来!
苍霁朗笑几声,索性张臂而待。
“这么着急当你爷爷的下酒菜。”他利牙微露,“老子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各色妖物蜂拥遮盖,只听令人牙酸的“嘎嘣”声不绝入耳,却看不清里边的情形。
净霖知他来者不拒,便环视四周,寻找被自己塞进床底的千钰。满楼的凡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净霖见刘承德的身形在护送下疾步往外,扛的正是千钰。
苍霁的灵海冲荡不休,他原先一贯的粗纳皆在净霖的牵引下变成细吞。锦鲤在灵海间似涨一倍,颜色越发深,暗红色随着它的摆动游走在鳞片上,两凸越顶越明显。
苍霁拇指拭了嘴角,此时台上已彻底暗下去,破楼半垮,刘承德放出来的一窝妖怪皆只剩渣。苍霁浑身舒畅,莫名燥热,便说:“他怎放了一群妖怪,若是”
方才还立着人的地方空空,苍霁咬牙怒道:“净霖!”
净霖晃在飞驰的轿中,边上靠壁倚着还在昏迷的千钰。净霖的指腹从轿窗上刮下一层薄薄的灰,终于觉察出刘承德这一行人的诡异感是出自哪里了。
他们神妖参半,混杂一处。
既能给刘承德一只镇门神保身,又能唤一众妖物跟着刘承德唯命是从,这个背后之神神秘莫测,倒叫人想起了东君。
太巧了。
净霖一路仿的是东君,这个人也在仿照东君么?
九天境中酣睡的东君陡然坐起,扯帕打了个喷嚏。他踢了踢殿前门人,说:“君上还不肯见我?”
守门神抱臂无奈:“您再睡一觉,君上也是不见的。”
“那还真奇怪。”东君抄了扇子呼扇,“他平日最爱我了,怎么突然就冷落了人家?我不依的嘛。”
守门神被他激出鸡皮疙瘩,头痛道:“君上入眠不许人扰”
“噢。”东君扇敲额角,言不尽意。
这边苍霁撒腿就追,他在净霖袖上蹭了自己的莹光,当下在夜中可以看见星点漂浮。他跑了没几步,便听一声大喝,那搅屎棍似的梧婴持鞭立于屋上,正正的挡了苍霁的去路。
“好狗不挡道。”苍霁说,“滚。”
梧婴鞭抽凌空,背后浮现一众军将。他高高在上,冷声说:“此妖勾结狐妖祸乱京都,我特奉九天命前来捉人。拿下他,生死不论!”
“你主子是谁。”苍霁臂覆鳞片,他寒声说,“绕了这么大一圈,当我真不明白他在引谁?”
梧婴说:“凭尔修为,连我主子的名也不配听。”
“窥探我的人。”苍霁在骤风中杀意翻涌,“我管他是人是狗,一概老子拳下见!”
京中长街顿震彻夜,梧婴的军将拔刀翻落,迅疾冲来。苍霁接鞭滑臂,甩起梧婴,一步踏地,猛掀浪涛。屋舍轰然迸碎,震退众将。他妖气沸腾,以气吞山河之势喊道: “让路!”
砖瓦坍塌,群妖伏颤。
华裳睁眼时九尾已现,她翻身下榻,推开窗望了出去。喜言已被吓得化成了小狐狸,可劲地发着抖。华裳一手捂胸,听得自己声音艰涩。
“可是龙啸?我听错了么?”
第54章 邪魔
净霖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乖乖就范,刘承德急得胡子都浸了汗, 他用帕上下擦拭, 时不时扒开窗帘向后张望, 生怕梧婴拦不住那发了狂的妖怪。
抬轿的人腿做轱辘, 跑得几欲飞起, 显然不是凡人。他们左钻右绕, 在这重重街道上净挑暗处溜,像耗子打洞似的驾轻就熟。
净霖觉察他们绕来绕去皆是障眼法,目的地只有一个, 便是这京都巍然屹立的宫室。
刘承德的轿子在僻静的门洞前停了, 他下轿时腿脚还微哆嗦,吁了几口气,方指挥着抬轿小妖们掀帘拿人。净霖和千钰皆睡着, 小妖们蹬腿拉臂,将人皮挤得狰狞又滑稽。它们列成两队,把净霖与千钰横架起来, 细长的腿趿着没占满的鞋又是一阵疾行。
净霖经凉风扑面,闻见了丝丝缕缕的清荷香。小妖们在宫门巷廊间埋头苦奔,刘承德也被架着不敢歇息, 这么一口气到了地方,一众妖怪的人皮都被汗泡皱了。
刘承德落地“扑通”一声,他扑跪在阶下, 震得一旁盆栽花木都簌簌掉了些叶瓣。他稳了稳声音, 亲切地唤:“圣上, 老臣不辱使命,将人给您带回来了!”
殿里边灯火阴暗,影影绰绰立着都是太监,死人似的木在原地,既不出声通传,也不下阶来迎,皆勾首垂袖,一动不动。
刘承德跪得心凉,他深知今夜耽搁了时辰,送晚了人,怕已惹得圣上不虞,便越发谨言慎行,连汗都不敢擦。
约摸小半个时辰,听得殿里终于传出个细嗓:“呈上来瞧瞧。”
刘承德应声,转身让小妖们放下两人。里边的太监木讷僵直地走出来,抬起两人送进去。眼下正值酷热,殿里却挂着厚重的垂帷,太监们鱼贯而入,方才使人能隐约瞧见一点朦亮。
净霖被搁在席上,与千钰并肩而放。桌面宽敞,再睡两个人也不成问题。旁边布设香炉和符纸,朱砂沿着毯血似的连向更里边。空中弥漫着焚烧清理后的淡烟味,被遮盖在浓重的檀香下的还有一丝腥臭。
太监们陆续退出去,殿中恢复诡秘。烛火如同被人掐着芯,总也燃不亮。有人趿着鞋,缓步到席边,那散发腐朽气味的身躯已然苍老,满是褶皱的手如同枯朽的叶。老皇帝用指节刮了刮千钰的颊面,眯着眼凝视一会儿,才哆嗦着移步,又将净霖看了。
“年轻。”老皇帝声音捏在喉中,用帕拭了拭挡不住的唾液,佝着腰感叹,“水灵,一掐,都跟要渗出水似的。朕瞧着,比前几回送上来的还好。”他一人在殿里继续说,“这个,这个看着行。”
净霖合目面肃,老皇帝看着他唇间那点红还心谗,商量似的说:“您,您享用完之后,给朕留口胭脂。朕见这个难得,还没尝过。”
里边极敷衍地哼一声。
老皇帝越看越心痒,说:“这等容貌,平素怎也不见下边人提。可,可叫朕等得久!”
“他们惯会搪塞你。”里边有人说,“他们就爱这般搪塞你,你以为自个儿是天下之主,他们却心里念着你老而无用。”
老皇帝悻悻地坐下,说:“朕自登基以来,勤恳至极,他们就是不满意。这人啊,这人就是,就是贪得无厌!”他愤恨跺地,念着“贪”字胸口起伏。
“他们搪塞你。”里边人笑一声,“你就杀了他们。谁管得了你?你已是天下之主!杀一个便顺一个,只叫他们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下边,什么江山社稷,不就稳了吗?”
“杀一个。”老皇帝欢颜,“杀一个顺一个!骨头贱,合该死!”
“好比那个姓左的。”里边人放低声音,“最可恶了。”
“他便盼着朕死!”老皇帝站起身,困躁地踱步,“他见朕老了,他见朕”
“是啊。”里边人继续说,“他们心以为你老了。”
“不!朕不老!”老皇帝提声,“朕怎会老?朕不要老!朕该万岁守江山!”他呼吸急促,突然连滚带爬地膝行向里,呜呜咽咽地磕在地上,“您快享用,您再给朕一些能用之人,朕要将他们统统抓起来!什么左清昼,但凡阻碍朕为您挑选贡品的。但凡不许朕延年益寿的,朕都要杀!”
里边嘲弄的笑声大肆回荡,那人怜悯地垂指,抬起了老皇帝的脸。
“你怕老。”
老皇帝慌不迭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