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211)
这是一个守御禁制,周密精妙,化沛然于无形,其上如水气息扩散开来,显然是郑道年的手笔。
丛靖雪眉头一动,在破开禁制之后,小心地将那半面石碑挪开些许。
石碑之后,郑道年委坐于地,满身尘土,双目紧闭,毫无知觉。
“师尊!”
丛靖雪声音中难掩焦急之情,谢苏则退后半步,持剑在手,反而比先前更加戒备警惕。
进入南疆之前,明无应在私下里对他说过,以郑道年的精明机变,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自保都不成问题。
此刻发现这位昆仑掌门蜷身于半面倒塌的石碑之下,显然是变故发生时,他已知无法逃出此地,藏身于此,又用禁制镇守在外,隔绝身上气息。
若不是丛靖雪机缘巧合坠入此地,有符箓和璇玑剑那一丝感应,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发现他就在这石碑之后。
丛靖雪一连数次小声呼唤,郑道年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应答。
他身上并无明显伤口,试过鼻息,虽然微弱,却也算是缓慢悠长。
片刻后,丛靖雪将郑道年平放于地面,将璇玑剑搁在一旁,转身对谢苏道:“师尊应当是用了龟息之术,我虽知晓唤醒的方法,但需全神贯注,以自身气息缓慢接引,这段时间不能受到外界打扰。”
这法子谢苏也晓得,知道若有不测,郑道年固然醒不过来,丛靖雪的气海也会遭受重创。
这里古怪得很,此时并不是唤醒郑道年的好时机,但他若是醒来,起码能告诉他们酆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苏点点头,说道:“我为你护法。”
丛靖雪颔首道:“多谢。”
下一瞬,谢苏便感觉到丛靖雪身上的气息如水漾出,将郑道年的身躯缓慢笼罩,一层朦胧的紫光如茧一般将他二人封闭其中。
他稍稍离开他们,背靠半面石碑,将承影剑扣在掌间,又调匀呼吸,潜心感知四周的灵力流动。
有几个神像头颅散落在殿外空地上,或失去双目,或嘴唇破损,东倒西歪,残缺不全,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令此处看上去更加诡谲。
而那些石碑高低大小各有不同,断裂处却却是齐平的,且断口十分光滑,仿佛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挥出了一剑。
只一剑,就削断了所有的石碑。
此处是酆都的正殿,供奉有历任鬼王的神像,原该防卫极严,却有人轰碎了整座大殿,打破了所有的鬼王塑像。
所以郑道年连以符箓传讯的时间都没有,急忙用出龟息之术,大概那时情况危急,他只有一瞬的时机用来自保。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丛靖雪身周的紫光忽明忽暗。
谢苏无意中低下头,在石碑之后看到几颗暗红的珠子。
他靠向那道缝隙,在昏暗中分辨出一个古怪的轮廓。
片刻之后,他看清了缝隙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颗人头,被人齐颈切断,人头之上还戴着十二旒冕,上面暗红色的珠串断裂,散落大半。
如无意外,这颗头颅属于当今的酆都鬼王,在酆都之内,只有他有资格戴这顶十二旒冕。
谢苏单手将那一半石碑向旁边推过去,激荡的灰尘之中,那颗鬼王的头颅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眼上有一道贯穿的伤疤,蒙着一层白翳,左眼眼珠漆黑,兀自打量着谢苏。
天下的修士不管如何修炼,被人切下头颅都是必死无疑。
而看到鬼王头颅睁眼,谢苏却毫无惊讶。
此处倒塌之前,郑道年连传讯的时间都没有,堪堪自保而已,他何必抱着一颗死人头一起躲起来?
只是这位鬼王虽然还称不上灰飞烟灭,却也已经有油尽灯枯之态。
他看向谢苏的眼神堪称凌厉,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你是什么人?”
谢苏没有说话,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鬼王的头颅,放在石碑的断口之上,十二旒冕残缺的珠串微微晃荡着。
鬼王的眉心现出深深的一条纹路,显然愠怒至极。
“大胆!你竟敢——”
“这样我可以平视你,说话不累。”
鬼王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鸷,薄唇抿起,一言不发。
谢苏身上有淡淡的敌意,没想掩饰,也没指望着这位鬼王大人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想知道酆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有的是办法。
余光之中,丛靖雪身周的紫光渐渐消弭。他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说道:“已经没事了,只是醒来还需要一段时——”
他看到石碑上的鬼王头颅,话音戛然而止。
“这是……”
谢苏向石碑后的缝隙一指:“是在这里找到的,原本应该是与你师尊在一起。”
鬼王听到谢苏这样说,便知晓丛靖雪的身份,睨他一眼,威严道:“你是昆仑的弟子。”
丛靖雪显然也认出了那顶十二旒冕,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报上了名字。
昆仑弟子的字辈一听便知,鬼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谢苏,似乎在等他自报家门。
谢苏却转向丛靖雪,简短道:“我要用镜花水月。”
这个术法,当年在学宫的时候谢苏就在丛靖雪面前用过。
郑道年用了龟息之术,魂魄无知无觉,如神游太虚一般,谢苏无法用镜花水月来阅看他的记忆。鬼王头颅则不同,他显然神智清醒。
而镜花水月境可以隔绝外界的术法和阵法打扰,若是运用得当,便有守御之效。此刻丛靖雪已经断开与郑道年的气息相连,谢苏可以分心去操纵镜花水月,而让丛靖雪在旁警戒。
丛靖雪向来与他很有默契,不必谢苏再多说什么便已会意。
而鬼王不见谢苏应答,却也不肯开口相询,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倒塌的神像。望着废墟中的残垣断壁,他的目光闪动一瞬,神色慢慢变得阴冷。
丛靖雪身手极为利落,将璇玑剑拔出剑鞘,楔入身前的地面,双手一挥,袖中飞出数十道金光闪闪的符咒,与中央璇玑剑的辉光相互呼应,共同组成一个精妙的阵法。
丝丝缕缕的金光之中,谢苏上前一步,掌心浮现一个白色光团。
在捏碎光团的一瞬间,周围的废墟好似被流动的水墨卷去,倒塌的宫殿与破碎的神像全数消失。
谢苏眼前出现了酆都之前的景象。
城中还没有被那诡异的烟云吞没,天空中飘荡着不计其数的白纸灯笼,冥河蜿蜒而下,街头巷尾都是鬼差,或是与身旁的鬼差交谈,或是以白纸锁链牵着生魂慢慢走过长街。
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庄严雄伟,正殿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一字排开,威严目光远摄整个酆都。
而平都山上忽然像是笼罩一层黑雾,自峰顶开始,空中的白纸灯笼仿佛被水浸湿,灯芯熄灭,由轻盈变得沉重,渐渐坠落,灰色的风絮飘满空中。
黑雾之下,一个巨大的阵法旋转而出,覆盖整座平都山,几道血红色的光芒在阵中猛烈耀动,煞气冲天而起。
阵法飞速扩散,城中仿佛一瞬间就乱了,无论是鬼差还是游魂,一旦被阵法卷入,便会化为一道血色的光芒没入,连一点声息都不会留下。
那是庞大到毁天灭地的力量,血色光芒渐渐汇合于阵法中央,映出一个戴着鬼面具的身影。
在他身旁,依稀能看到一柄剑的影子,裹挟于黑雾之中。
谢苏眼睛一眯,看到鬼面人向此处轻飘飘地抬了抬手,一道红光划过。
他回头看去,鬼王和郑道年从殿中跑出。
那道红光快得不可思议,划过的瞬间,鬼王的头颅已经被切断,滚落在地。在他身后,数十名鬼差一刹那灰飞烟灭。
郑道年拾起鬼王头颅,合身扑下,向正殿前的石碑飞掠而去。
此时第二道血色光芒斩过,石碑瞬间断裂,向后倒塌。
一道细密金光若隐若现,在郑道年隐没于石碑之后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消失殆尽。
正殿的屋顶碎为齑粉,尘土飞扬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轰然破碎,齐齐跌落。
神像残缺的头颅从浓密的烟尘中飞出,滚落在殿前的空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