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69)
他认真道:“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中原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我这种人就是草原上马粪堆里长大的蛮族。在我们那里,部族打仗,男人战死了,女人和小孩就会成为战胜那一方的奴隶,被主人驱策,一生不得自由。我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再去做谁的奴隶。我不想做我自己的奴隶。”
谢苏听到这里,忽然懂了贺兰月这样长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
仙途路漫漫,途中陨落者不计其数。一生都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孤绝而行,舍弃这一路的风景,舍弃这一生的自由,甚至舍弃自我,那不是贺兰月对自己的期许。
气氛一时静寂下来,贺兰月笑起来,猛地一挥手,似乎是在驱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真对不住,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原本还想告诉你我这一生的目标是什么,不过那又会扯得太远,我料想你现在最想听的,还是你师尊跟李道严的事。”
贺兰月捡起初时的话头,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李道严便与他约战。开山裂石的重剑枯荣,可引九天风雷的名剑牧神,这一战要惊动多少人,我不说你也想得到。而输赢结果,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谢苏轻声道:“是师尊赢了。”
“是,”贺兰月正色道,“牧神剑折断了枯荣剑,也折断了李道严的剑心。”
第51章 影中之剑(六)
这一战后,枯荣剑折断,李道严的境界大跌,从此没有下过昆仑山。
剑仙这个名号,再也无人提及了。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想再次突破,是很需要机缘的一件事,纵使埋头苦修,也可能长久没有一丝进境。
而如李道严这般跌落境界的,便似参天大树枝叶仍繁,而内里半数根系已朽,枝枯叶败不可逆转,修为大降,再也无法攀升到曾经的高度,遑论更进一步,过得天门。
他的性命身体并无受损,但一生的修为依然在这一战中付之东流。
贺兰月道:“云靖青是李道严唯一的弟子。我看他们昆仑山上的人,性子里都很是执拗,师父对师父,弟子对弟子,她见到你,自然要把你视为劲敌。”
这一味的执拗,在修炼之初可以提供极大助力,心无旁骛,专注修炼,可是攀升到一定境界之后,执拗就会变成执念,说不准就会成为修道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正是因为这样,李道严这样的天才,输掉一战,便剑心损毁,才这样令人唏嘘感慨。
而修炼之途原本就是这样残酷,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能身临大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只听泠然一声琴音,是云靖青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啊!”贺兰月兴致勃勃望向云靖青,“话都说出去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能赢你!”
此刻场上诸人,或许都与贺兰月有一样的心思,目光皆投向了正在抚琴的云靖青。
谢苏却不甚在意云靖青是不是能超过他,反而看向了场下的丛靖雪。
他看的不是丛靖雪这个人,而是他的剑。
他腰上悬着的那柄长剑,即使不出鞘,但那淡淡流转的气韵,却足以昭示剑鞘之内是一柄怎样的好剑。
更重要的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气息,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忽然想了起来。
璇玑剑上的气息,与元徵赠给他的那块碧玉似乎有些共通之处。
这不过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谢苏抬眸,云靖青已经接连拨动了四根琴弦,手掌下按,指尖又拨动了第五根琴弦。
她身上有精纯的灵力释出,一望即知是出身昆仑,修习正统功法。
众人目不转睛,只看她是否能再拨响第六根琴弦。
贺兰月忽然道:“话又说回来,这张琴一共只有七根弦,就算她也拨动七根,那也算不上赢你,是不是?”
他回头看过来,只见谢苏并不关注云靖青的挑战,脸上却像是若有所思。
贺兰月便伸手在谢苏眼前挥了挥,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谢苏摇头:“没什么。”
“云靖青这样对你,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谢苏道:“我应该在意吗?”
若是换了旁人,说出这话大概是因为自恃修为,可是到了谢苏这里,仿佛他不这样说,那反而奇怪了。
贺兰月笑道:“我觉得她赢不过你,我的眼睛可是很毒的。”
说话之间,第六根琴弦被拨响。
众人看得入神,口中不由轻轻发出“啊”的一声。
而场下的丛靖雪,俊美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他知道云靖青性情坚硬。可是过刚易折,难得长久,而云靖青此番举动,便是自己给自己设了障,若是破得了还好,若是破不了……
只见云靖青在拨动第六根琴弦之后久久未动,似乎仍在蓄力。
她本来生得极美,如山巅冰雪一般遥不可及,此时坐在琴前纹丝不动,从背影看来,是一位绝代佳人。
无人看得见她此刻额心的汗水滑下,已经杀进了眼睛里。
第七根琴弦上似有万钧之力相拒,便好像是在用自己的手臂去阻拦山崩之势。
云靖青调动浑身灵力,再度尝试,只觉那琴弦上的劲力不减反增,压制得她无法呼吸,难以为继,浑身血液如沸。
她再次催发灵力相抗,宁愿伤了这条手臂也要拨响第七根琴弦。勉力相抗几乎到了极限之时,琴弦之上凝聚的气机好似忽然一滞。
只听“砰”的一声,云靖青的身影猛地倒飞出去。
丛靖雪白衣翻卷,人已跃起,于半空中接住了云靖青,落到校场边缘。
他身姿优美,似流风回雪,见机行事又是一等一的快,这一下兔起鹘落,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上前接住了云靖青,足见他修为之高。
然而谢苏和贺兰月都看得出,丛靖雪一直退到了校场边缘,并不是为了展现他那飘忽轻捷的身法,而是为了卸掉云靖青被震开的余势。
只听学宫主事用那一成不变的声调说道:“昆仑山,云靖青,六弦,通过。”
云靖青站定,却是气息散乱,浑身灵力逆行,吐息之时,似乎经脉之间都在隐隐作痛。
学宫主事的声音好像在她耳中一时近,一时远,她挣开了丛靖雪扶着她的手,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
丛靖雪轻声一叹:“青儿,你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
云靖青只觉得校场上诸人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竭力不让那股热意涌上眼睛,扬起下巴,将脸绷得紧紧的。
背心有一道温润灵力渡入,似水流般将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收复调伏,缓缓温养经脉。
丛靖雪温声道:“宁心静气,不可妄动,否则你经脉之中怕是要留下暗伤。”
云靖青低声道:“师兄,对不住。我今日任意妄为,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云靖青的性子一向高傲冷淡,能说出这句话来,丛靖雪已知她心中情绪震荡之烈,颔首道:“你我同门,何必抱歉。”
剩下的话丛靖雪并没有说出口,云靖青默然无语,片刻后抬眸像人群中望去。
而当她找到谢苏时,不由得扣紧了手指,直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本以为谢苏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她的笑话,可是谢苏站在校场另一边,甚至并没有回头看她。
他一脸风轻云淡,仿佛对此全不挂心。
挥之不散的屈辱感之下,又渐生一股细细的迷惘。
最终,云靖青也只轻声道:“师兄,那琴弦之力十分玄妙,初时相抗不觉得什么,但是无穷无尽,你要当心。”
丛靖雪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
他松开扶着云靖青的手,脚尖轻点,飞身到了场上。
丛靖雪是昆仑这一代弟子之中公认的第一,他一上场,人群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贺兰月又怎能错过这样的热闹,恨不得跳起来去看丛靖雪能拨得响多少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