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41)
归家之时,他本是闷闷不乐,初初听到云娘说谢府昨夜起了大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王宗还很是不高兴,只因为谢府没了,家中便少了云娘日日去烧菜做饭的一份银钱。
待看到云娘捧出了金叶子,王宗脸上的郁闷之色转为狂喜,掐住云娘的手,对着将明的天光细细看她手中的金子,却怕街坊四邻听到,连笑声也不敢露出来。
谢苏从柴房的门缝中,看到王宗眉飞色舞又强自压抑,他不大通世事人情,却也知道这样的神情叫做狂喜,就如谢太医每次炼成灵药之时脸上的神情一样。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神情又好似十分丑陋。
云娘在一旁瞧着王宗的脸色,适时打开柴房的门,絮絮地说了不少好话,一时说吃了谢苏开的药,自己身上的疼痛才缓解不少,一时又说谢苏不会说话,可怜得很。
王宗便抬头看了谢苏几眼,只是闷声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自此,谢苏便在柴房之中住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一概不知,好像自从有记忆之时就跟在谢太医身边,被圈禁在那一方药圃之中,从不曾在外行走,除了那些来请谢太医出诊看病的,也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如今在云娘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数日之后,旧雪未化,又来新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人间。
隔着云娘家的外墙,谢苏看到十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围在一处,将地上的积雪滚成雪球捏在手里,趁其他人分心便将雪球扔到他们身上。
投出雪球的人自然是放声大笑,被砸中的人气愤地哼哼了几声,也弯腰团起雪球追打起来,笑闹之语不绝。
有一个身形最灵活,总是能用雪球砸中他人的少年突然脚下一滑,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埋在雪里,都是哈哈大笑。
闹够了之后,他从雪堆里爬出来,忽然看见了墙后的谢苏,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谢苏,皆是目不转睛。
谢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们将积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为什么又笑又闹。
从前下雪的时候,谢太医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将瓷罐装满,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来年开春之时取用。
因为雨雪都是无根水,最适宜炼制灵药。
在谢苏看来,这些白雪,好像只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离开院墙,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凉而轻软。
谢苏站起身来,稍微一握,还未学着那群少年捏出一个圆圆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击中了。
雪珠散开在他肩上,并不疼痛,几点雪粒飘到他脸上、颈中,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散开。
谢苏抬眼望去,那个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见自己击中了,不知为何红起脸来,几个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谢苏手中的那个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冻得通红。
耳畔传来踏雪之声,谢苏抬眸,看到云娘向自己走来。
她拂去谢苏肩上的雪尘,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极轻柔,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云娘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苏凝视着云娘的脸,想将她让进柴房里避避风,可是云娘执意不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认识一个采珠女,嫁人之后,仍然会去海中采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为她拉着绳子。其实这个女子常年泡在冷水里,四肢关节都有极大病痛,日日敷药都要花费不少银钱,也做不了什么重活,早就不适合下水采珠了。有一日,她仍旧游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着绳子,采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连一颗最小的夜明珠也没有找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断了。”
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有一种做梦一般奇异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这个采珠女水性很好,没有绳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采珠女的丈夫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说绳子在船边磨断了,还好她没事。采珠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条断了的绳子,采珠女却没有勇气将它拿起来看一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娘的声音既温柔又哀伤。
“因为采珠女心里害怕,她怕那条绳子根本不是在船边磨断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断的。”
云娘的容色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此时她微微一笑,却是容光照人。
她爱惜地为谢苏拂去身上的雪花,轻声道:“只有对别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云娘似乎不敢看谢苏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声渐浓。
晚饭时,谢苏喝了一碗云娘端上来的热热的粥,然后就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并不那么准确。
他的头很昏,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却无法睁开眼睛。
“那药……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这是云娘的声音。
“你懂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谢太医一直用他来试药,我要是不下猛药,又怎么放得倒他?”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是王宗。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谢苏却听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梦魇住,既无法彻底昏过去,又不能完全醒过来,被人放到了牛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稻草。
谢苏闻得见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干燥味道,和湿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似乎在布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谢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小子来,我还当你吹牛,现在一看,果然比过去一年咱们捕上来的所有海人鱼还要标致,你打算在哪里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后半夜自然有人来把他带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王宗哼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谁不知道永州灵气断绝,那明光祠荒废多年,也就是个破庙了,至多有几个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怕你我这样的恶人磨……”
谢苏只觉得自己连着身上的稻草卷被抛到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冷无比。
不多时,外面院中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剥之声,间或有人低语,似乎是王宗二人并未离去。
昏沉之中,谢苏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浊重,最后像是呛了口水一般猛然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将神智从梦魇一般的昏沉中强拉了出来。
谢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挣扎间身周浮起无数灰尘。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前一尊倒塌的神像。
神像的头颅和手臂肩背已经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四周褪色的帷幔垂挂下来,上面满是灰尘和虫蛀。
帷幔之间,还有更多隐没在黑暗处的破败神像,或持剑,或握刀,或双手掐诀,或负手而立,姿态各异,只是早已陈旧不堪,显然很多年无人供奉了。
屋顶缺了一角,露出风雪中的夜空,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中飘落。
谢苏坐起身来,手脚都麻木着。
王宗心细,这样的事大概已经做惯了,除去给他下了药以外,又用结实麻绳绑缚了他的手脚。
谢苏往地上看去,捡了块稍微尖锐些的碎石磨手上的绳子。
王宗捆得很紧,他指尖捉着那块碎石,发不上力,仅磨去了麻绳最外面的一缕。
谢苏靠着窗格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挪到离他最近的神像前面。
那神像的面目隐于帷幔之后,看不真切,却是个持剑在身前的姿势。
神像之上恰好是那缺了一块的屋顶,雪花打着旋落下来,落在那只持剑的手上,积了厚厚一层。
那柄剑虽未开刃,可是质地十分坚硬。
谢苏便将双手手腕靠了过去,用神像手中的剑去磨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