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4)
郑少祖笑看着,也不再拦,待顾西元将最后一杯也一并干尽,拍着巴掌连声赞着够意思,又高声叫着:加菜,加菜。
御膳坊的菜系分南北两派,北打宫廷菜彰显皇家风范,南打潮粤菜迎合本地侨民的喜好,从第一批弃舟登岸的南海一带的华人来藩市淘金,迄今已逾上百年,越来越多的华人来这里安家落户,为了生计,聚沙成塔,守望相互,渐成一方气候,民风延续,固守习俗,才有了现在的唐人街,尤其在吃食上,一乡一味,多少年都不会变。
郑家祖上原是粤人,几个粤系名厨都被郑明远挖到御膳坊,远近侨民不为别的,但凡兜里有点银子的,都会跑到御膳坊里尝尝这口地道的家乡味。
顾西元家里虽然也是几代侨民,但跟唐人街这些潮粤后裔不同,顾家祖籍巴蜀,酷爱麻辣,粤菜清淡,吃着总是不过瘾,郑少祖也知他口味偏重,叫伙计们再上几道蜀菜,尤其一道麻婆豆腐,那是顾西元最爱吃的,留学的时候,外边吃不到,顾西元自己常在家做来吃,偏被郑少祖赶上一回,吃了几口辣的直抖舌头,却不知道那是顾西元见他跟着张庭威来蹭饭,故意多撒了好几倍的辣子。
此次再见郑少祖,明显的热情了许多,席间频频与顾西元推杯换盏,叙旧畅新。
顾西元任他称兄道弟,你敬我也敬,同窗之谊倒比从前留学时更烹炒得汁浓味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屋子的同窗都喝得酒酣耳热,相互打趣,各说各话,这端郑少祖又敬过顾西元一杯后,放下酒盅,看似随意地问起隔壁的张庭威:“庭威啊,上次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跟西元说了没有?”
张庭威正啃着一只清蒸凤爪,听他这么一问,舍了凤爪,冲郑少祖睁着一双大懵眼问:“什么?”
郑少祖啧了一声,张庭威马上想起什么来,连忙笑道:“哦,还没来得及提。”
郑少祖扭脸对顾西元说:“你看看庭威,就是个吃货,连正事都忘了。”
话及此,却又不往下说了,顾西元看向张庭威:“什么事?”
张庭威擦了擦沾满油渍的手,笑道:“上次少祖托我问问,你现在在忙什么,想着叫你过来帮帮他的忙。”
顾西元夹了块面前的麻婆豆腐,不露声色地问:“帮忙?我能帮郑大少爷什么忙?”
张庭威刚要答话,门外忽然走进一人,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继而都没了声。
一个尚未开言便已叫人呼吸一滞的男人,笔挺修长的深色西服,衬得玉色面容更加晃人眼目,尤其那双黑亮清透的深眸,淡漠流转,已将满室的喧闹都归于了平静。
顾西元筷尖上的那块麻婆豆腐,啪地一下,掉进了盘中。
第4章 麻婆豆腐
“唐先生?!”
郑少祖推开怀里的女人,连忙站起身,惊讶之余又惶恐。
席间在座的多是自小生长在唐人街的同乡子弟,也都纷纷起了身,有的虽然没亲眼见过唐琛本人,听也听得多了,都知道“唐先生”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整个唐人街真正的大当家白老大是鸿联社的总社长,鸿联社下分四个堂口,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堂口下又各自掌管着大小帮会,在唐人街无论从事哪行哪业,都脱离不了各帮会的照管。
帮会内多为同乡,又叫同乡会,独木不成林,要想安居乐业,就要依附在同乡会下,方能得到诸多的保障,当然,这样的保障也不是免费的,但是唐人街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脱离了这些保障会是怎样一个下场,在藩市这个西人统治的世界里,他们的法向来不可信也不可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鸿联社的法才是唐人街真正的法。
郑少祖他爹郑明远就是玄武堂的堂主,而唐琛是青龙堂的堂主,又是总社长白老大的女婿,多有不服者,私下暗讽唐琛是靠裙带上位的小白脸,但是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唐琛这位最年轻的堂主将人数最少的的青龙堂扩大了好几倍,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颇有赶超其他三个堂口叔伯之势,再怎么有人不服,面上也要敬他几分,除了跟随白老大一起打拼过来的叔伯们还直呼其名,其他人不论高低贵贱,见了面总要尊他一声唐先生。
唐琛进了门,并不往里走,手里擎着一杯酒,向包房内略一环视,抬了抬酒杯,微笑道:“少祖,生日快乐,我也敬在座一杯,大家随意。”
他说的是粤语,软中带硬,声音低沉,自带磁感。
郑少祖拨开众人想要过来亲自与唐琛碰杯,可惜唐琛已经先干为敬,优雅地一仰脖,喉结滚动,从下颌到脖颈,如雕刻般,一道简洁、劲美的线条,在衣领处完美收尾,水晶灯下,几粒纽扣闪着如钻的光芒,映得一张脸更是耀目生辉。
众人不敢落于人后,不管杯里有没有酒的,也都举杯干了,有人仰脖格外卖力,有人喝完高举空杯,唯恐唐琛看不见自己的一番诚意。
顾西元杯中原本空了,从郑少祖手边拽过酒瓶,斟满,这才举杯饮了,落杯的时候,忽觉有光刺来,抬眸之际,那光便转了向,唐琛已将头撇向别处,嘴角却噙着一分笑,留在了原处。
顾西元这杯落了肚,腹内顿时空烧似火,脸颊也跟着一并发热,就连唐琛何时离去,也恍然不觉,耳边只剩郑少祖和一众此起彼伏的声音:“多谢唐先生捧场……唐先生慢走……”
唐琛一走,包房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议论纷纷,多有好事拍马的,话里话外说唐琛再如何也要给玄武堂少堂主亲自过来敬酒,少祖继承父业,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势必有一番作为。也有之前骨子里不太瞧得上这名少爷的,因着唐琛这杯酒,也对郑少祖多了些亲近之意。
郑少祖脸上、眼里都发着光,极力保持着某种见惯了的淡定,却也难掩一丝飘然之感,内心更是波澜起伏,之前也见过唐琛几面,不管唐琛是否掌管青龙堂,都未曾拿正眼加过他,今天怎地如此破天荒了?看来最近听从父亲的安排,接管堂内的一些事宜,旁人不敢再小瞧他是个学生娃,而是真正的少堂主,就连唐琛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了。
郑少祖转脸看向身边的顾西元,还在低头吃那盘麻婆豆腐,一旁的张庭威颇有眼色,拿起酒瓶想要为顾西元的空杯倒酒,被郑少祖止住,亲自抓过酒瓶,为顾西元斟上酒,笑道:“这次回来,眼见着家里的事多起来,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总要为父亲多分担些,一个人出入也是劳神分力的,想找个可靠的人在身边帮衬着,挑来选去,论为人论本事,最合我心意恐怕只有西元你了。”
话已挑明,顾西元却没吱声,望着那盘麻婆豆腐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郑少祖家里做什么的,心知肚明,此次回国看来是要接手家里的一些生意,前几天赛伯格广场枪杀唐琛一事,到现在都没查出是谁干的,弄的人心惶惶,老子郑明远身边又多添了几名保镖,还要给他也加派人手,有个身手过硬的保镖在侧,不仅能显出他少堂主的风范,关键还能有人保驾护航,面子里子都有了。
见顾西元沉吟不语,郑少祖给张庭威使了个眼色。
张庭威明知顾西元不喜郑少祖为人,更嫌他家中生意,无奈人在屋檐下,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相劝:“西元,少祖这次赤诚一片,做事也向来大方,绝不会亏待你的,你看连唐琛也要给郑家面子的,在他身边做事总比你现在每天去广场那里给西人作画要有前程,不如考虑一下?”
张庭威的这几句颇得郑少祖的欢心,频频点头,满含期待地望着顾西元。
“看来,郑大少爷的这杯酒不好喝啊。”
顾西元轻轻转着桌上的酒盅,瞟了眼张庭威,张庭威移开了眼神。
“少祖,既然大家都是同窗好友,我也实话实说,虽然我是个穷画画的,但是萝卜白菜保平安,干不了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今天恐怕是要辜负你的这片赤城了。”
郑少祖微微撂了脸,却依然含着笑,亲自为顾西元舀了一大勺麻婆豆腐,放进他的盘中:“不急不急,今天先吃饭,正事以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