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155)
“......父皇......”
宗洛的额头紧紧地抵在地面,阖着双目,任由泪水滴落在地。仅仅是父皇这两个字,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他想说——对不起,这份亲情,这份父爱,我受之有愧。
它......本不该属于我这个剽窃者。
越是如此,宗洛心中的负疚越重。
因为他知道,虞北洲说的一点没错。就算他把身份还给虞北洲,这份重视和喜爱也不会继承,或许还会得到迁怒。
他永远还不清虞北洲。
后者什么也没做错,却什么也得不到。
这样的负罪感同痛苦搅合在一起,叫宗洛泣不成声。
在悄无声息地对渊帝三叩首之后,他沉重而无声地从地上站起,解下腰侧的湛卢,将盛放着仙丹的盒子慢慢从怀里拿了出来,而后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又再深深地,深深地叩首。
不知道叩了多少次,直到额心发红。
“父皇。”
白衣皇子哽咽着道:“这恐怕是儿臣最后一次这般称呼您了。”
他将额心紧紧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声线颤抖:“其实......儿臣并非您的亲生血脉,而是虞家狸猫换太子找来的狸猫。”
从来没有过一次,宗洛这么痛恨自己,在穿书前没有好好看完全文。穿书后没有好好留意身边人的异常,而是用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围观这一切。
“这么多年,承蒙父皇关照,受之有愧......父皇所托非人,是儿臣不孝,以后无法再为父皇尽孝。父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无怨言。”
好几次,宗洛都差点说不下去,生生将自己手掌掐紫一片。
摘星楼死寂一片,沉默地像是坟墓。
宗洛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等眼泪挂在鼻尖干涸,这才终于抬首。
渊帝一只手支着头,深深垂首,冕旒遮掩下双眼半睁半阖,不知道是这样睡着了,还是根本醉了没听见。
习武之人的警惕性一向很高,靠这般近还未下意识反应过来,看到那边空空如也的酒坛,宗洛想,渊帝是真的喝醉了。
只有这个时候,宗洛才敢看这位暴君。
他忽然发现,渊帝同虞北洲都有一双极其俏似的凤眼。当这双凤眼的视线落到旁人身上时,会轻易叫人觉得锐利凉薄。然而前者从未用那样冰寒彻骨的眼神看过他,后者看他的时候眼神和体温一样滚烫灼热。
宗洛在心里清楚,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白衣皇子最后眷恋地望着酒醉的帝王,几近无声地低语道:“臣......在此告退,不叨扰陛下歇息。”
不管渊帝有没有听见,明日只要醒来,看见这盒完好无损的仙丹,就能猜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毕竟......仙丹没吃,不管是恢复视力,还是一夜白头,皆是无稽之谈。更何况明日巫祭大典木牌上显示的最后结果。即使没有证据,也尘埃落定。
穷极两辈子渴求的一场亲情梦,终究还是该醒了。
宗洛将湛卢仙丹和玄骑的虎符整整齐齐摆在长榻,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后退。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位撑着头似梦似醒的帝王,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深沉的夜色里。
摘星楼里再度陷入静寂。
渊帝依旧保持着这个姿态,仿佛凝固了一般冻在原地,呼吸平稳,就连冕旒上垂下来的玉串也没有丝毫偏移。
片刻后,上方才轻飘飘掠下来一抹猎猎红影。
虞北洲落在地上,顿了许久,确定无误后,这才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放在长榻上的盒子拿起。
旁观了整场对话的他扯开一个讥讽的笑容。
真是感天动地的父子情。
红衣白裘的青年把玩着手上的仙丹盒,感受着身上愈发焦灼的热意,眼眸在黑夜中深邃难明。
最终,他还是将盒子放入袖口,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宗洛跌跌撞撞地从摘星楼里跑了出来。
可能是方才哭的太狠了, 他现在双眼通红,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一时半会甚至有些不知该去哪里的茫然。
因为是偷偷出来的,没走正门, 所以也看不到守门的元嘉。
他出来的地方似乎是大巫祠后方, 夜色中只有沉寂的莽莽青山, 站在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将整个皇城尽收眼底。看见四方巫祠里点燃的一盏盏灯,皇宫里摇摇晃晃推开的火把, 亦或者山脚下一片闪着光的萤火虫。
一时间, 天地之间蓦然生出一股孑然一人的苍茫感, 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地方是他可以归去的地方, 何处为家?
就算不赐死,等明日巫祭大典过后,他也应该顺应上辈子的道路,出发去戍守边关了。
就像一场审判。
宗洛已经无愧于心,把所有能说的都说了。对于真假皇子一事,已无愧于心, 他已经将一切真相都呈现保留在渊帝的眼前。
至于明天会如何,渊帝会怎样处理......
宗洛想到这里, 手指不由得蜷缩,却又强硬地告诉自己——悉随尊便, 不论是怎样的结局,他都将坦然面对。
一想到明天即将举办的巫祭大典, 宗洛还是有些难过。
好在堆压在心口的烦闷和焦躁都因为主动吐露实情而轻松下来,至少先前那些焦灼的负罪感一扫而空。心情终于经历这些天的痛苦和挣扎后,达到一种相对平和的状态。
迎着冷风,宗洛深吸了一口气, 竭力地告诉自己。
“我应该做些什么......”
白衣皇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一遍一遍在脑子里过事情。
叶凌寒安排好了,裴谦雪那边知道了,公孙游反正没暴露身份,没了他也能好好在老四或者老六那边找个好归宿。顾子元那里也把三皇子府全部的古籍送过去了,穆元龙和玄骑全部打点完毕,该留给宗瑞辰和宗元武的东西都托付给了廖管家......
一切能安排好的,宗洛已经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就连湛卢和仙丹也放了回去。若是要去边关,这辈子他连玄骑都不打算带。
当然了,如果下来的是道赐死圣旨,那就不用这么费心思了。
宗洛颇有些自娱自乐地想,试图让自己的心情放轻松点。
既然都完了,那就应该趁早回羽春宫去,等明天最后的结果。
他在心里这般思忖着,视线却下意识在皇城里逡巡。
等到自己视线久久停留在某一处的时候,宗洛才恍然惊醒般回神,迅速挪开。
那里......是北宁王府,也是他不该,也不想再去关注的地方。
宗洛无声地转移视线,不想去回顾自己方才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见到某个红色的身影,想要......最后地与他诀别。
就在宗洛沉默而震惊地着消化自己方才复杂翻滚的心情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三殿下。”
宗洛吓了一跳,径直回头。
很少有人能无声无息贴近他附近,等到出声才反应过来。
只见脸上带着狰狞鬼面,身披兜帽的太巫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骨节杖,看到他回头后,这才将一个东西抛来。
宗洛伸手去抓,待握稳才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手里拿着的是个白玉制成的小巫药瓶。这种巫药瓶里面一般装的是液体,而非压缩制成的药丸,制作起来比药丸简单许多,一般非急病不用。
太巫嘶哑诡秘的声音低沉:“臣在这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北宁王回来,这个劳烦殿下带给王爷,让他务必今晚服下。”
什么?
宗洛疑惑地看着太巫。
太巫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修补法阵的副作用比臣想象中的要大,因为拖延时间过长,且施展仙法前准备不够充分,如今应当还出现了两个纰漏,不过......应王爷所求,这个人不会是陛下,陛下是不会再梦见了。还请殿下记得转告北宁王。”
宗洛愣住了:“什么修补阵法的反噬?”
那张狰狞的鬼面望向宗洛时,显得有些黑沉沉。在白衣皇子的注视下,太巫嘶哑难听的声音才回复道:“回殿下。自然是,回溯时间之阵。”
鬼面下的眼睛幽深不见底:“您不是同北宁王一起回溯了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