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体弱多病(171)
宿怀璟顿了顿,说不清什么情绪地轻声说:“密密麻麻,全都是奏折。”
“一个箱子上写着明德——明宗在位的年号,一个箱子上写着元兴。”他说,“我随手翻开看了看,上面当头一句就是‘臣以死谏’。”
宿怀璟勾唇笑了一下,眼底神色却很是冷漠:“我原以为是多大的事,当即就紧张了起来,因为上奏的那人我认识,是内阁一位阁老,素以开明博学见闻,半个朝堂上的官员若是细细算来,都能与他攀上几分关系。”
“但就是这样一个被同僚敬佩,被帝王赞赏的一品大员,奏折上说的却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女子不得干政’、‘妇人之仁难当大任’、‘长公主殿下不居于室,频繁出入朝堂与府衙,恐引民心骚乱、百官动荡’……”
宿怀璟声音很轻,轻到从容棠耳畔绕过一圈,再被春朝的风一吹,就散干净了。
再无半个字会落入他人耳中。
头顶的太阳晒得人有些恍惚,容棠心下茫然,宿怀璟捏着他的手,道:“可是棠棠你知道吗?陇西的军事堡垒是殿下请旨修的;山区的赋税是她跟明宗促膝长谈许久降的;大虞年迈残疾无儿女者,年年可去官府领二两银子的生活保障费用也是她提出来的,甚至最开始为了这一政策的顺利实施,长公主殿下捐掉了自己在皇室二十多年攒下来的大半家业。”
“你以为当今陛下为何这么敬重她?你道为何皇亲国戚死了个干净,殿下不过一介养女,却仍可以稳居长公主府?”
容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原著和他前两世的经历中,长公主殿下一直都与青灯古佛相伴,是一个不沾任何俗世红尘的老妇人。
她有儿有女,子孙繁衍昌盛,可她就是让人觉得淡泊到了极点,不争名利,不恋亲情。
原文甚至因为她就住在男主出宫后的府邸——显国公府对面,一直有读者猜测这会不会是一个隐藏的boss。
但是直到原文被锁,容棠也没看出一点端懿有可能黑化的迹象。
虽说按目前这个发展来看,长公主殿下与宿怀璟有勾连,那在原著后面的发展中,应该也是一个反面人物,但是……
这如何能叫反派呢?
容棠很久没出声,系统也愣在了空间里。
宿怀璟说:“而当陇西的堡垒修筑完成后,当地的军事开支节省了四分之一;山区赋税降低后,不但当地的乡民有了少量余钱,邻近州府年年上报的妇女儿童失踪案也减少了许多;至于生活保障费用这点……棠棠你知道明宗即位前,大虞年年有多少起乡民揭竿起义的造反事件吗?”
虽说不多,也成不了事,但至少存在。
百姓无法安居,自然会生起暴动反叛的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宿怀璟道:“这几项政绩,随便拎出一项安到如今内阁那些阁老头上,都足够他们青史留名受百姓爱戴,但当这些政策由一位女子提出之后,就变成了‘牝鸡司晨,恐效古时张太后,垂帘听政,祸乱朝纲,臣以死谏,奏请陛下废除长公主上朝议事之权’,棠棠你觉得这公平吗?”
容棠心下震颤,一时间头顶的阳光和对面意气风发的人群都像极了光怪陆离、看不清面孔的抽象画。
他摇头,轻声反问:“怎么会公平呢?”
宿怀璟捏着他手掌,似宽慰也似安抚:“当然不公平,先帝其实不是一个很合格的君主。”
容棠微怔,诧异地向宿怀璟看去。
宿怀璟却笑了笑,点头:“我说的是真的。”
他道:“他性子温吞,不喜计较,又总是对自己的大臣和兄弟抱有信赖之心,特别是那些跟在身边越久的人,他便越发善待。”
帝王不可以这样的,帝王擅权术,更应擅长摆弄人心。
可先帝那懒散的性子,让他去一个个猜测把控臣子的心理,不如回凤栖宫蹭一蹭大儿子亲自下厨做给母后的饭菜。
后宫和睦,是因为先帝运气好,招进来的妃子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大虞无灾祸,官员俸禄足,所以那些妃子的父族就算贪财慕权,也始终有度,不会弄得太难看。
先帝贤明,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恰好在每一次需要做出决断的大方向上没有出过差错罢了。
边境骚乱,他就任用显国公平定战乱。
儒学式微,他就放帝师出宫讲学。
百姓罹难,他就开国库赈济灾民。
……
如果所有官员都能记起当年在贡院考场上,那三天三夜写策论时,头顶昭示的日轮和月光、心里想着的苍生与国运,或许大虞在先帝那样的君王带领之下,未尝不能走向一个很好的未来。
可一旦有人有了异心,千里之穴毁于蝼蚁,一点一点地蚕食,便是百年大树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宿怀璟自己也想过许多次,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幼时不懂,越长大则越清楚。
帝王从来不是只有一颗仁善之心就能坐稳金銮。
他笑了笑,发现自己这时竟也能抛去恨意,这般跟容棠闲聊,连他都不免感到惊讶。
而话说回来,宿怀璟道:“所以他就算想保一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能做的就只是破格给端懿一个长公主的名号,将弹劾的奏折全部束之高阁不闻不问,依旧像一个学生一般,遇上政事上不清朗的事,纡尊去问自己的姑母和老师。
可长公主当年退过一次朝堂,彼时再退一次也不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她出入朝堂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弟弟和侄子,当他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或者她的存在会给他们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之事时,她隐退得也毫不留恋。
先帝可以当没看见那些奏折,却不能真的去长公主府将端懿绑上朝堂议论朝事。
可就算这样,元兴二十五年那场事变之后,却有保皇党的大臣前去长公主府痛斥其祸乱朝纲,不安于室不相夫教子,以至于养出一个谋反叛逆的儿子。
那些大臣当然全被仁寿帝杀了,但话语却全都穿过了佛堂的木门,被古佛与檀香聆听。
宿怀璟冷嘲道:“不觉得很讽刺吗,国家安稳富足之时,说她牝鸡司晨;国家动荡紊乱之时,又说是她的错。”
“我连他们的逻辑都听不明白。”宿怀璟说。
容棠嘴唇有些干涩,目光盯着树下开始奋力搬香樟果的蚂蚁。
宿怀璟:“比起先帝,兄长其实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他曾说等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要兴办女子学堂,既然男妻都可入朝为官,女子为何不能科举入仕?”
容棠一怔,看了看对面,沐景序三人被一群或青涩或年长的学子围住。
“是沐大人?”他诧异地问。
宿怀璟点头又摇头:“是大哥,但是三哥跟他在许多方面意见都一致。他们以前说大哥若当帝王,三哥便做贤王,安心辅佐兄长带领大虞走向繁荣。”
虽然彼时的三皇子每次聊到这里,都会笑着道:“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子哥哥怜惜弟弟,每年给我放六到九个月的假期才好,我要带阿雪跟小七他们四处去逛一逛。”
四公主便凑过来勒住他脖子,没大没小地威胁:“还有我还有我!不准不带我!不然我放虫子咬你!”
太子殿下刚想驳斥三弟嘴上不正经,闻言扫视了一圈周围满脸期待的弟弟妹妹们,无奈摆手:“父皇说今天要考你策论。”
三殿下这才慌了神,赶紧奔去尚书房恶补功课。
知了在殿外鸣叫,日光浓长古旧。
宿怀璟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容棠望他一眼,瞧见他出神不知想到哪里,并不出声提醒,只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一阵风吹过,树下蚂蚁搬了许久的果子滚到一边,宿怀璟眨了眨眼睛,从那些褪色的快要记不清的画面中清醒,冲容棠绽开一个笑意。
“棠棠,我原先只想替父母亲人讨个公道,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