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06)
复喻把其中一半递回到秋香手里,“我还会回来的。”
秋香终于笑了起来,眼下微微泛红。复喻跟着也笑笑,低声道:“希望到那时,你没有跳进水里,去了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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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喻再回到家乡时,身边跟着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秋香不自觉地偷偷瞪着他,一时忘了听复喻说些什么。
“外面也是有腐草的,不过很少,不像我们这儿一样到处都是。”复喻注意到秋香并没有听,只好又重复一遍,“且腐草不捕食活人,只寄生尸骨,他们很难碰巧遇上尸首从而活过来。”
外面的世界,秋香听复喻讲了很久才讲完。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外面好像和他们寄生的这对兄妹记忆中的样子一直差不多。外面把他们这样的怪物称为画骨,好像不知道怎样才能杀死画骨。
复喻早也不是第一个离开家乡的画骨,很多画骨都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秋香又开始时常在湖水边驻足。
念乡和另外一个少女有时跟在她身旁,湖水中的三具白骨并肩而立。她只是沉默,眼中再次被不甘和筹算填满。秋香凝望着湖水中的倒影,突然开口道:“念慈念乡,我们到家乡外面去吧。从替换一个宫人开始,替换他们的皇后,皇子,最后是皇帝。既然生来如此,为什么不替自己争一把呢?”
复喻来到湖水边,湖水的岸边静静地沉着一具眉目明艳的女尸。奇怪的是,那女尸半面黑色骨骸从皮肉中透出来,皮肉与骨骼连接的位置丝丝缕缕,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他静静地垂眸看了会儿,俯下身子,轻轻牵住了女尸的手。
怨愤而癫狂的声音便从湖水中、在耳边响了起来,他仿佛看见那时秋香死死攥着自己的领口:“哥哥,复喻!”她趴在水边,脸上的皮肉下透出白骨,狰狞地蠕动着,好像要把那骨从皮囊中生生撕扯出去,“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去实现你的大愿吧!让你选中的那两个人杀灭所有的画骨、烧掉所有的腐草,生造出一个再也没有画骨的世界。”
秋香说着,半边白骨一下子从皮囊中生扯了出去,扑通一声投入湖水。女尸中只剩下半面黑色的骨骼透出皮肉,她真的成了一具尸体,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声音却还回荡在湖上。
“到那时,我会为你默哀。”
第129章 一二九·镜
“谢爵!”
惊醒的瞬间,陆双行猛地呛了口水,挣扎着从腐草纤细柔软的草网中坐了起来。他咳出一瞬间没进嘴里的水,狂喘了两口气,浑身上下还挂着缕缕细草,整个人都顿住不动了。脑海中重重叠叠着无数破碎的画面,陆双行头疼欲裂,眯缝了一下眼睛,突然脱口而出道:“师父……”
这下他彻底清醒过来,立刻转头看向身旁,手忙脚乱地扯掉挂在身上阻碍行动的草。在他一步远外,碧色腐草交织成了蝶茧的形状,把谢爵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静静地沉在浅湖湖底。诡异的是,谢爵的一只手从腐草的缝隙间探出,苍白的皮肤下透出墨色的骨骼,手指还保持着拼命抓住什么的姿势,此时半条手臂正无力地沉在湖底,一动不动。
陆双行的手和脑袋一片冰凉,赶忙把那“蝶茧”上半身从水里捞了出来,抓起玄刀划开紧织在一起的腐草。这面圆湖其实很浅,两人只有下半身浸在冷水中,很快谢爵便被从“蝶茧”中剖了出来,苍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眉心也痛苦地拧在一起。陆双行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刚要去拍他后背,谢爵猛地抽了口气,瞪大眼睛自己坐直了身子。他咳嗽了几嗓子,是干咳,一点水都没呛出来。陆双行则被吓得两眼发黑,双手护在他身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谢爵气顺过来,师徒俩眼瞪眼看着对方,蓦地都愣住了。
谢爵一把抓过陆双行的手,盯着看起来。
被抓过去,陆双行才注意到原来自己那只手也不知何时透出了墨骨。两只墨骨手叠在一起,就像谢爵的身后爬出了只墨色的骷髅,正从背后擒住两人的手。谢爵盯着那只手自言自语道:“骷髅……”
他一个激灵站起身,几乎是把徒弟从水里拎起来,踏着水跑向适才复喻站着的位置。
那里零散地沉着一具骨架,支离破碎、已不再以原本的人形排列。腐草仿佛真的要腐烂了、或是被水泡坏,黏烂发黑,像是水草似的从骨节处浮出水面,在水上划出一道道黑绿的纹路、浮向远方。师徒俩顺着那方向看,才惊觉复喻身上缠着的腐草和方才将两人包裹起来的草茧竟是连在一起的。
谢爵还没说什么,陆双行弯腰从湖底捡起复喻的骷髅头,捧在手上看起来。谢爵动了动嘴,没说出话,只是出了口气、一声短叹似的。他凑过去和徒弟一起看那枚头骨,不再鲜明,分明就是一件死物。
“活过来时,我便成了死物……”
谢爵顺口喃喃道。
说罢,陆双行看向他,谢爵自己也怔了下,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
“你——”师徒俩异口同声,又再次同时停住。谢爵摇摇头,不由自主地揽过陆双行,“上岸说。”
陆双行老老实实让他揽着,两人踩水走了几步,谢爵后知后觉察觉到陆双行长高了太多太多,在水里这样揽着他走费力得要命。他面上不动声色,搭在徒弟背后的手却悄悄攥住了陆双行的衣服。陆双行低着头偷偷笑了下,默不作声把手扶在谢爵身后。
师徒俩回到岸上,脚腕还挂着几株纤长的腐草。谢爵自然而然蹲下身,替陆双行去摘那些黏糊糊的草。陆双行不说话也不动,默默地垂头看着师父。谢爵蓦地又抬头,刚好和他对上视线,“得生点火,这样下去不行,太冷了。”
陆双行觉得自己的视线和师父的胶着在一起,他抿起嘴,莫名地忽然脸红了。谢爵不明所以,站起来偏着头打量几眼他,转身找树杈去了。
师父转过身去,陆双行立刻举手拍了拍自己脸,回过神追上去。
水月乡处处弥漫着潮湿,师徒俩忙活半天才在湖岸上生起火堆。复喻的颅骨就放在旁边,黑眼窝好似还在安静地注视着两人。师徒俩脱了外衣放在旁边烤着,谢爵脚上其实还挂着几株腐草,陆双行总算是得到了空闲,把谢爵的一条腿扳到自己腿上,低头默默地解那些打成死结的草。
谢爵没动,好半天才说:“刚才,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湖水,或是水月乡本身。”
陆双行明白他的意思,两人被腐草包裹住扯进湖底昏迷时,他也看到了很多乱七八糟不连贯的事件。发现复喻身上的腐草连接着草茧,他立刻推测那些是复喻的记忆,可随之又觉得不对,因为那些画面中也有复喻。
他看到的更像是有第三个人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发生过的一切,也许那正是水月乡本身。
两人交换看到的画面,是一样的事件,可谢爵却看见了更多细枝末节。陆双行听罢反而有点怀疑起来,随口道:“这些是真的发生过吗?比如——”他说着瞥向复喻颅骨那边。
在最后,那个名叫秋香的画骨冲复喻大喊出的话令陆双行在意无比。她点破了复喻的“秘密”:复喻选了两个人,来达成一个没有画骨的世界。这两个人显然就是他们师徒。他们来到水月乡,终于掌握了画骨最深埋的秘密——他们最初其实是一种叫做腐草的植被,腐草只有寄生了尸首,才会诞生出画骨。
那不就是说……消灭了世上的腐草,就再也不会有画骨了。
这个想法令陆双行有些狂喜,有些说不出的恍惚。他不禁看向师父,谢爵的眼神依旧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起伏。陆双行看着他,看着看着,脑袋也跟着冷静下来,随后便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那么,那个所谓名叫秋香的画骨,不就是当年杀死仁懿皇后、谢爵母亲的真凶吗?
她去哪儿了?
秋香所用的皮囊正是当年在陆家村时,陆双行看到的那具美人皮囊,同时也是复喻在这面圆湖中看到的,沉在湖底的那具女尸。复喻最终离开水月乡时,选择了披上秋香曾经用过的皮囊,这也与贾玉娘的话不谋而合。同时,也证实了当年在陆家村使用女尸皮囊的画骨其实是复喻,并不是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