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42)
谢爵表情古怪起来,一手挽起湿漉漉的头发,嘟囔说:“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
陆双行嘴角笑眯眯牵着,走到桌前拿起那烛,略作倾斜,烛泪便滑到了手背上,转瞬凝成蜡块。谢爵当即快步过来端起他的手,急匆匆训他,“好端端的你做什么!烫坏一只手不够,还要再来一只!”
他说着去掀那些凝固的蜡,陆双行一动不动,嘴上却道:“现在蜡泪可烫不醒我了。”
谢爵刚咽下去那口气差点又没吐出来,仔细看了看没烫坏皮,才碎碎道:“真是个孽障……怎么突然浑起来了……”
陆双行不答,仍是笑眯眯看着他。谢爵端着他那只手,半掀起眼帘盯住他。这一眼看得仔细,借着火光陆双行蓦地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不妙。果然,谢爵腾地把他手一撂,站直道:“你有事瞒着我。”
这话一出陆双行又松了口气,他才没有。谢爵眼睛一眨不眨兀自盯着徒弟,陆双行便委屈道:“我没有。”
谢爵还是不动不接茬儿,陆双行声音更委屈了,可怜巴巴道:“真的没有。”
他真想不出来怎么就有事瞒了师父,因而坦坦荡荡。之前颠倒楼的事也借着机会讲明了,陆双行自觉没有小秘密,也知道他真的有秘密是逃不过谢爵眼睛的。师父要盯着瞧,他就站直了让他瞧,没片刻谢爵便怀疑自己了,再问说:“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陆双行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和师父日日同出同行,哪里有空隙寻出事来瞒你?”
谢爵想想也是,摇摇头出了口气,将那蜡烛熄了,轻声道:“去睡觉吧。”
陆双行便真的乖乖挪去休息,和衣躺下。他没盖客栈里遗留的那床霉味冲天的被子,谢爵立在黑暗中也不动。半晌,陆双行闭上眼睛,却听见谢爵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坐在床沿上,替他拉过那床被子盖在腰下。
“真如。”
陆双行一个激灵,差点没睁开眼睛。谢爵鲜少呼他这个名字,“双行”是作为骨差的名字,其实“真如”才是谢爵为他起的真名。陆双行没动,谢爵温声说着,明知他没睡,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你的眼睛是有所求的。”
陆双行一时没明白师父的意思,谢爵亦如信口,喃喃道:“真奇怪,你我师徒多年,我看着你长大,竟不知你求什么。”
第50章 五十·非非想
谢爵走后,陆双行才睁开眼睛。他动作极轻坐起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更觉不解。原来这是双有所求的眼睛吗?
是了,这正是双有所求的眼睛。陆双行求的是天下再无画骨,求自己有朝一日能追赶上谢爵的步伐,也成为一品的骨差。这些,谢爵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为何他却说他不知晓自己求什么呢?
这夜里,陆双行再度读不懂谢爵了。困惑令他胸口发堵发酸,难受得很。陆双行翻来覆去,只觉得师父那一句话轻飘飘便将他的伪装卸下,伪装之下是什么,他倒是想不出来了。陆双行越想越不得劲,干脆又爬起来,摸去了隔壁客房。
这间房窗纸所剩无几,屋里寒气逼人,冷风从窗框中挤进来、被挤得变了响,似是尖利的哭声。陆双行摸到谢爵床边,发现师父已睡着了,平躺着、手里攥着玄刀刀柄。他垂下眼看他,看了须臾,杂念便消退了。消是消了,心底那些难受阻塞并没有褪去。陆双行不知自己怎么了,难受得要命、也不管会不会惊醒谢爵,硬生生挤到床榻上。谢爵立刻便惊醒了,手里玄刀铮得就抽出半寸,手动才惊觉是徒弟,连忙又将刀柄按回去,手将玄刀推到一旁,“怎么了?”
陆双行不理他,硬挤上去蜷起身子,只留给谢爵一个后脑勺。谢爵坐起身,探头看他,“说话啊。”
陆双行唔唔吱吱,半晌冒出一句,“师父不想要小猫了。”
谢爵惊呆了,睁大眼睛愣在那儿片刻,推推徒弟肩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就痴起来了……”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陆双行一动不动耍无赖。谢爵目瞪口呆,又推他肩膀头,“胡说,我哪里惹着你了?”
“那你抱抱小猫,”陆双行稍微振奋了些,翻身平躺着摊开手真的讨起抱来,嘴上不依不饶的,“快点,抱抱小猫。”
谢爵看傻了,飞快道:“你记着你今年多大不?皇城里十九岁的人都娶妻生子了,你半夜把我搅合醒了非要我抱你——”
陆双行腾地又翻身拿后脑勺对着他,气急道:“你就是不想要小猫了!”
“这个孽障,越大越没个正行——”谢爵真没想到他深更半夜突然给自己来这一出,哭笑不得数落起来,“是我太娇纵你了,长着长着还长回去——”
他没说完发现陆双行半点声音不出,心里起了疑,暗道句不会吧,伸手在徒弟眼下轻轻搂了下,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好险,没掉眼泪。谢爵知道陆双行这些年来哭也多半是假哭,但就是被拿捏住了毫无办法。他叹了口气,正色了些说道:“双行。”
陆双行听着,心中知晓谢爵这些年从未对自己真动过火,却还是老老实实爬了起来、面冲着师父,只是仍然委屈着脸。谢爵收了正色,无奈道:“你存心不要我好睡……”
陆双行拿捏他拿捏得准,当即又闹起来,“那你抱抱我不就好了,抱抱小猫小猫就回去了。”
他耍无赖耍得比孩童还熟练,就差没给谢爵踢蹬腿了。谢爵险些给他气笑,板起脸道:“你说的,不许再闹了。”
陆双行沉默须臾,用鼻子答应下来,“嗯。”
谢爵伸手过去抱住他脑袋,在他后心口上拍了拍,松开臂弯道:“回你的猫窝睡觉去。”
抱也真抱了,该见好就收、不能再闹了。陆双行低眉顺眼地爬下去,颔首走到门口,蓦地又回过头强调道:“不能不要我,什么时候都不能。”
“……你是不是吹风发烧了?”谢爵蹬上鞋下床要走过来,陆双行冲他扬起一个甜丝丝的笑脸,跑了。
谢爵重重叹了口气,坐回床沿,用口型无声道:“……你要是真的长不大就好了。”
这夜再无后话,陆双行没冒出来又闹他,谢爵睡得安稳,将昨日那怪梦淡忘了。他起来简单洗漱完了,从二层往后院瞄了眼,见徒弟架起火,把两人带的干粮烤热了来吃。陆双行自然也发现了师父在看自己,抬起头冲他笑笑。
他这么一笑,谢爵莫名头疼起来,走下楼问说:“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没把我喊起来。”
“不急,”陆双行将烤饼悠悠翻个面,“这才天刚亮,等我热好再叫也不迟。”
谢爵立在旁边吹了阵清晨的小风,蓦地说:“这段时间我耳朵时灵时不灵的,生怕一觉睡醒又听不见了。夜里你得留点神,万一有什么异常,我怕自己听不见。”
陆双行以前从司郎那儿打听过,没收自己这个徒弟时谢爵单打独斗,入夜从来只有假寐,生怕自己真睡熟过去,只坐着休息,不会躺下。他逮住了话头,悠闲接说:“那你还和我分开睡,万一呢?”
“都摸到我身边了,你还听不见,”谢爵说着弹了他额头一下,“趁早上分骨顶交了玄刀,别做什么骨差了。”
陆双行“哼”了声,把烤好的饼递给师父,自己倒水去了。谢爵小口咬了热腾腾的烤饼,慢吞吞嚼着,刚咽下去,便听见陆双行扬声喊道:“师父!”
谢爵快步顺着声音走进后院炊房,陆双行手里拿着干木块儿,身旁的木垛缺了空儿,后面露出一只蹬着布鞋的脚。谢爵神色一变,拿着玄刀三两下挑开木块儿木柴。原来这角落里盘腿坐着具男尸,看不出死了多久、被木垛严严实实遮住了,显然是有人藏在这儿的。两人昨晚勘查过后院,但木柴垛不比草垛,刀插进去就会塌,也就没注意到后面藏了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