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23)
这间屋子嵌在土中,处处店灯、门再掩上又闷又灼得慌。宋掌柜满头大汗,边擦边答说:“回小皇叔的话,失踪的是我家家丁王奔儿赵保财,杂役知了和厨娘张小玲,年纪都不算大。”他说着嘴里打磕绊,不停地擦汗,“咱这土堡内少、少说近百来号人,王奔儿和赵保财,还有厨娘我都不常见到,早也没人记得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就知了总帮忙跑跑腿,我大致记得得有十来天没见着了。”
“没去找过?”陆双行问说。
那少东家也走上前插话说:“二位有所不知,知了是从小在咱家长大的,玩心大,从前也有过跑出去好几日不回来,都没当回事。”
谢爵听罢微微转头看向琴琴,琴琴点头,接说:“那三男一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状况未明。”
谢爵扫了眼角落,宋夫人和小女儿娘俩抱在一起,眼中惊恐未定。他略作思量,吩咐说:“瑟瑟留在这儿,我们和琴琴去看看尸首。”
琴琴瑟瑟姐妹俩一齐点头,琴琴当即去开门带路,一句也不多问。她那把新刀已经制好,如今悬在腰际,在前面带路手也分寸不离压在刀柄上。陆双行和师父并排在后,他瞄了眼,问说:“琴琴姐,是有什么打算吗,怎么突然请援?”
琴琴边走边回头看了眼后面的砖道,三人身后没有家丁往来,只剩三道拖长的影子。她不知不觉间蹙眉,低声答说:“其实没什么打算,只是我……走进土堡便毛骨悚然、心神不宁,心里觉着请援没错。”
直觉有时候恰好能救骨差一命,谢爵出了口气,说道:“尸首你怎么想?”
琴琴苦笑说:“快成干儿了。”
三人顺着地势往下,七拐八拐进了幽暗的地道。单侧照明用的火把隔得稍远,不及地上亮堂。琴琴继续道:“宋掌柜说往常下来都是举个火把,修地道的时候才全点了起来,有专人看着,到今天没灭过。下面错综复杂,还有地窖充作仓房,我和瑟瑟还没来得及一一检查。”
半晌,三人才走到起出尸首的位置。土墙上夯着支撑用的木架,地上有些铲子锄头类工具,尸首用粗麻布盖了起来。琴琴掀起粗布,尸首同她说的一样已经半干,皮肤蜷缩一时看不出岁数;衣着普普通通,倒还完整。谢爵和陆双行一起仔细看了看,没有外伤。都成这样了,也不知能不能摸出来这倒霉汉是否曾为画骨皮囊。可怜他死后还被封进土墙里,不修地道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琴琴又补充道:“仵作说不像死了太久。”
谢爵伸手,“我试试吧。”
陆双行闻言脱口而出道:“我来——”
“人也成这样了,你哪里摸得出来。”谢爵打断说,琴琴也在旁边点头。陆双行却已伸手过去,把干尸翻到面朝下,“不试试永远也学不会。”
隔着半糟的衣料,陆双行细细按了半天干尸脊梁骨。结果果然摸不准,只好老实道:“说不准。”
琴琴应说:“我也拿不准。”
谢爵见状再度伸手,他按过片刻,点头道:“是被画骨钻窍过。”
尘埃落定,这桩事实打实划进分骨顶管了。谢爵收回手,陆双行立刻去解挂在身上的水袋,要给他倒水洗手。他拔开塞子,谢爵蓦地说:“别倒,留着喝吧,他们那水有股土腥怪味。”
他说完,陆双行和琴琴都是一愣。谢爵看看他俩顿住,莫名有些脸热,小声说:“你们没喝出来?”
琴琴摇头,陆双行回忆起来,那茶是难喝得要命,像是有股灰气,早把水本身的味道压过去了。谢爵刚要再开口,琴琴想起什么,说道:“这儿地不好,水井打得深,可能是有点土腥味。我嘱咐了瑟瑟只吃自己带的干粮,不过……是怕有窝藏着的画骨给我们下毒。”
“这倒是,把骨差毒死了也封进墙里方便。宋掌柜一家子倒是不必担心下毒,没必要,等他们落单时钻窍就行。”陆双行说着突然又想起一茬来,转头问琴琴,“修缮地道怎么当不当正不正从这儿下手?”
琴琴答道:“这好说,下面太大了,他们不可能把地道整个重修一遍,哪里土松了或是剥落多了修哪里。这儿的土比其他地方都松,原先是要把松土敲下来补泥的,谁知道一敲敲出这位。”她一扬下巴,谢爵眨眨眼睛,“有没有可能是……那画骨混入土堡时弃用了这具皮囊,当时这里的土便松动了,他便干脆把这儿起开藏尸。”
他若有所思,“他是要混入土堡,留着具生人的尸首没用处——”
剩下两人互相看看,总觉得忽略了什么。陆双行略作思考,不由念说:“不像死了很久……”
琴琴微怔,猛地站起来拎过锄头就往墙上抡,土星子登时飞溅三人一脸。谢爵把自己刚摸过尸首给忘了,抬手就想擦,幸好陆双行反应快,拿着帕子帮他蹭掉。他抖掉自己身上的土星子也站起来,随手拎了个工具同琴琴一起挖。
良久,琴琴一嗓子“等等”,两人同时停下动作。一大块儿土掉落在地,黄土中露出了几根干枯的手指。
谢爵错身过到他俩之间,轻轻剥下手指旁小块儿小块儿的土,整只手便显露出来。土墙中突兀地探出只干枯的手掌,像是不甘心埋骨于此处,挣扎着要从墙里钻出来。谢爵看了眼那手,沉声道:“是男的,两具了。”
三人合力将这具尸首从土里起了出来。谢爵判断不错,是具男尸,已完全成了人干儿。两具尸首放在一起对比倒是能看出年龄跟失踪的家丁大抵对不上。陆双行啧了声,随口道:“就先当作土堡内至少藏有两名画骨吧,大抵是两名家丁被替换了。”
谢爵拍拍手上的碎土,“琴琴,你可有问过宋掌柜,土堡这两年有没有来过陌生人?”
“问了,”琴琴在旁边抖着自己头发上的碎土,点头说,“宋掌柜为人也算厚道,过路人形单影只、想要借住一晚不会拒绝,恐怕不好下手查。瑟瑟已嘱咐他务必仔细想想有没有异样,他们一家子还在回忆。”
她又问说:“还要再往里挖吗?”
“已经这么深了,再挖怕不是要挖塌了。”陆双行看看师父,“先去同瑟瑟姐会和,找宋掌柜再细问问情况?”
谢爵点头,三人往回。
第29章 二十九·土墙
回到先前那房里,夜色已深,宋掌柜和他家少东家还撑着没睡,宋夫人抱着睡着了的小女儿,坐在椅子上轻手轻脚地拍着背。几双眼睛一起看向三人,琴琴讲明了土墙内状况,听得宋掌柜和少东家面色惨白。少东家哆哆嗦嗦倒热茶压惊,只往三人手里挨个送,谢爵不好当面拒绝,但也没喝,只是拿在手里。
不知是否被他点明水有股土腥怪味,陆双行和琴琴拿着那茶盏也莫名喝不下去了。倒是瑟瑟想喝,琴琴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瑟瑟立刻察觉,当下放了回去。
问及借宿者,宋掌柜唉声叹气,直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又招手叫他儿子一起回忆。陆双行拉了个椅子叫师父坐下,说道:“有没有借宿者来了、走的时候你们却没见到人?只留下了字据一类的。或是背着沉重行囊,遮掩面容,这些都算。”
宋家父子俩对望一眼,宋掌柜无奈道:“咱们这儿往来的大多是些行商货郎或是赶路人,个个都行囊多。风大了,裹着面遮住脸的也多得很。”
瑟瑟不加掩饰叹了口气,谢爵咳嗽了声提醒她,又看了眼徒弟,眼底也有些无奈。僵持须臾,少东家蓦地“哎”了声,赶忙说:“我想起一事来,只是不知——”
谢爵也赶忙道:“但说无妨。”
少东家挠挠头,边冥思苦想边说:“大致是前年,好像是夏天吧,来过一个行脚货郎。我记着他我记着他!”少东家说着激动起来,“是个模样挺好的男人,背个很大的担货箱、密不透风的。我瞧着好奇,结结实实一个木头箱子,再加上货,得多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