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82)
只能祈祷分骨顶那边能有骨差腾挪过来,不管怎么说也比两个人强。
黄沙越滚越浓,瑟瑟的背在前面像是一个剪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气变化无常,宜州地广,流云一行画骨最有可能选择的方向是往南,山形复杂、迷雾重重人迹罕至。
人与画骨如双拳敌四手,画骨不需要人活着提供任何讯息,只要日子够久,人的一切最终都会化为画骨的一部分。
陆双行突然又对画骨生出了种浓浓的厌恶。他在这时是坚信有些什么画骨取代不了、成为不了的,他说不出来,只能坚信如此。
沿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恰到好处”,既不刻意,也能让人绷紧心弦发现踪影。越是不刻意,越令陆双行眉头紧蹙。他不时看一眼前面的瑟瑟,跑出数十里,她也渐渐清醒了,眉心更是拧得解都解不开。如果地上的血全来自于琴琴,她还活着可谓希冀渺茫。
不追了?琴琴何尝不是陆双行相处数十年的同袍。即便是分骨顶昨天才相识的人,骨差也定会去追。
跟着血迹走了几十里远,莫说陆双行,瑟瑟也明白了,马蹄子渐渐慢下来。追上了,他们面对的就有可能是一具尸首,更有甚者不止是尸首、而是曹琴琴已化作了画骨新的皮囊,届时他们要与琴琴那已然伤痕累累的身躯拔刀相向。
或者,这些血压根就不是琴琴的,正是诱敌的诡计。且二者互不影响,琴琴活着还是死了,对画骨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陆双行根本选不出来哪种情形更糟糕,他不由去想,在谢爵孤身一人面对那些画骨时,他是怎么做的,他在想些什么。
陆双行只知道,师父一定会追。
第100章 一〇〇·日落
伊始,谢爵像是陷进了绵软而穿不透的承尘里、层层叠叠地往下坠。他想睁开眼睛、想抓住什么东西,可什么也没有。他觉得那层层叠叠下是累累白骨,掉下去就会把他刺伤扎穿成百孔千疮,然后也成为一丛——白骨。
谢爵以为,自己不该是一个人,还应该有谁。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莫不是那个人已染坠下去、成了一摊森白的骨?他心惊肉跳,偏头便要往下看,看看那累累骨骸中有没有最熟悉的人。谢爵猛地睁开眼睛,被明媚的阳光晃住,不由自主抬手去挡。
门窗都敞着,山风带着爽朗一扫屋内阴沉,到处都焕然一新。谢爵有些许茫然,他侧过身,胳膊撑着床榻爬起来,蓦地听见外厅里传来脚步声。谢爵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进来了——是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被儿?”谢爵微愣,轻轻念叨了一句。锦缎跑进来,奔到床沿扑通一声,手舞得飞快。谢爵才刚醒来头昏脑胀,只得揉着额头缓缓道:“慢点,你慢点比划,没看懂……”
锦缎停下来扒着床沿仔细看了看他,拉过个凭几放到他身边。谢爵笑着道谢,顺带扫了圈外面,见屋里屋外都没有陆双行的身影,便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锦缎没注意到,认真地又比划了一遍,谢爵眉头顿时蹙得更深,说道:“你是说,我已经晕过去六天了?”
锦缎拼命点点头,继续手指翻飞。谢爵反应迟钝,费劲看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他晕过去以后,附近的村落有画骨踪迹,年末突然又忙碌起来、分骨顶人手不够,把陆双行调派过去了,眼下人还没回来。这几日锦缎和段渊在轮番看顾他,但今天老段也有事走不开,就只有她在。
谢爵敏感地发觉她在最后用手拍了拍心口,意思是别担心。他没追问,只是稍微坐直了些,又说:“琴琴瑟瑟回来了吗?”
锦缎绷了下嘴唇,摇头。谢爵仍旧没说什么,只是尽力坐直了些。锦缎年纪小,不太藏得住事,见他似乎没起疑,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比划了个“吃”的动作。谢爵冲她笑笑,点头说:“好。”
一个半聋,一个哑巴,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只有碗筷偶尔极轻的碰撞。谢爵悄声打量着锦缎的脸,猜测分骨顶其他人并不知道陆双行先前干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让他也暗自松了口气。饭毕老太医姗姗来迟,屏退了锦缎,两人在案前促膝长谈一番,谢爵那口气彻底放松下来,看来老太医也没察觉。他一时跑了神,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若有所思。杨太医也不客气,吹胡子瞪眼直接在他脸前挥挥手,“别不当回事!”
“啊,”谢爵一顿,赶忙转回头,“我没有。”
老太医的眼光落在谢爵搭在膝头的那只手上,“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谢爵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他抬起手,慢慢展了展五指,“老先生是觉得,和这个有关?”五指渐渐染上墨骨的颜色,杨太医并未回答,转而道:“能分出来吗?”
谢爵低头笑笑,“我也不清楚。”
他在分骨顶其实没有秘密——现在有了一个。谢爵一瞬间有些庆幸陆双行出去了,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和那些荒唐事。这半面墨骨真正的主人、喻王复喻,也是个充满秘密的画骨。他把自己的骨分成两半,一半给了谢爵自己,一半给了陆双行。谢爵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其实他们也早已被画骨钻窍,他们也变成了画骨——
谢爵头疼起来,一手撑着头止住了思绪。杨太医见他如此,也不再讲话,两人沉默半晌,谢爵蓦地问说:“双行何时回来?”
老太医顿了下,慢吞吞地答说:“快的话,也就这几天吧。”
谢爵看看杨太医,老太医没有躲闪,留下句“安心休息”,摇头叹气地走了。他走后,谢爵自己在外厅踱步几圈,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他照了下镜子,里面的人影看上去无精打采,头发也披散着、不成样子。谢爵就手洗漱收拾一番,像是扫清楚了几日来的混沌,他叹了口气,打算先搞明白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从小被儿下手。
打定主意后锦缎却半天没来。谢爵坐下喝了几口热茶,没来由一阵阵的心慌。他的想法愈发复杂,自当希望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纯属自己想多、半下午徒弟和琴琴瑟瑟姐妹俩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同时他也无比茫然、窘迫难堪,该以什么样的神情面对陆双行?
谢爵吃了半盏茶,怎么也咽不下去了。他端着茶盏在桌前来回踱步时,锦缎垂着头迈了进来,眼神慌慌张张的。谢爵面上不动声色,先开口问说:“小被儿,你爹呢?”
锦缎一惊,猛地抬头看向谢爵,比划了几下。谢爵便念说:“出去了……”他冲她招手,示意锦缎坐下来,温声道:“我真的没事了,你也回去歇歇吧,辛苦你这几天照看我。”
锦缎连忙摇摇头,谢爵状似顺口道:“你爹还在修刀房吗?我去看看他。”
锦缎正心神不宁着,不由便点了点头,刚抬起头,惊觉自己答错了话,瞪大眼睛瞧着他。谢爵明白了,就是说老段可能之前确实还在分骨顶的修刀房忙着,突然动身走了,而且是危险紧急的事态,锦缎这才忧心忡忡的。谢爵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闷在胸中的气终于是叹出了口。想来分骨顶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才叫她一个半大点的小姑娘心里担着事情。
谢爵走到她前面,柔声说道:“小被儿,听小皇叔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眼下我是不会乱跑出去添乱的。发生什么事了?双行和你爹去哪儿了,琴琴瑟瑟到底回来没有?”
锦缎睁大眼睛和谢爵对视须臾,颤巍巍地伸手胡乱划动几下,忽然扫视起四周。谢爵跟着她去看,立刻意识到这是在找纸笔,他头疼起来,徒弟把写字的东西全不知道藏哪儿了!锦缎抿抿嘴,干脆伸手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用手写了起来。
谢爵转头细细辨认着一笔一画的水渍,登时头脑一片空白。他反反复复在心中咀嚼了好几遍那些字,不可置信、自言自语道:“琴琴,宜州边线上失踪;瑟瑟、双行生死未卜……”
锦缎继续写:爹和别的的骨差去追。
谢爵头昏欲裂,手中茶盏啪得掉落碎了满地。他差点站不稳,手撑了一下桌角,抹花了那片凉丝丝的水字。雪白的瓷片迸开,吓得锦缎一哆嗦。她仰头盯着谢爵,嘴唇抖了抖,张开嘴无声大哭,五官全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