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45)
他伸出手,在翻掌间那手慢慢显出墨玉骨色,“画骨非人,但在某一刻,可以成为人。而人永远成不了画骨,即便你我的身躯皮囊之下,装着具沉默的骨骼。”
第53章 五十三·复次
陆双行听得云里雾里,这并不是适宜师徒俩促膝长谈的时刻,他略作思索,没有深究下去。果然谢爵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意思,只是点了下徒弟的眉心,温声道:“趴下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整夜静得出奇。飞素这人不知深浅,两人只轮流睡了会儿,天不亮便听见对面的房门开了。这人不再来叩门,自顾自下去,楼下传来木桶投入水井的扑通声,似乎是要洗漱。陆双行倚着床沿坐在地上,听见打水的动静想到木柴堆里那具男尸,用气音唤谢爵,“师父——”
他唤了三两声谢爵都毫无反应,陆双行一顿,转身拍拍他。谢爵倏地睁开眼,两人对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意思是自己听不见了。陆双行暗自有些不妙预感,偏生师父的耳朵在这要紧时候又听不见了。
几乎是在同时,陆双行听见了后院里一阵重物落地声响。他冲师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矮身挪到窗前小心翼翼往外看。院内那飞素竟将木柴堆里藏着的男尸拖了出来,他嘴角含着笑意,面不改色将尸首翻成面朝下。陆双行忙示意谢爵过来,谢爵抿起嘴,也不再藏了,干脆就过去推开窗子,半坐在窗框上往下看。
那飞素自然也瞧见了他,抬头招招手,笑容爽朗道:“公子,你醒啦!”
他看看地上的尸首,“你说的不假,这儿还真藏有画骨褪壳后的皮囊。”
他站的那位置不讨巧,一束晨光刚好晃住谢爵眼睛,看不太清楚口型。所幸陆双行反应快,在窗户底下拉住他的手飞快在掌心上写起来,饶是如此谢爵也停顿了片刻,他从窗户下来,半隐在袖口中的手虚指指楼下,陆双行点头,用口型道:“小心。”
谢爵下楼,走到飞素和那具男尸身前。飞素蹲下拎了拎尸首的后衣领,随口道:“皮囊在这儿,你说骨架上哪儿去了呢?”
他一俯身,谢爵怕再看不清他口型,只好也跟着矮身。谢爵抬头看他,慢慢问说:“你怎么知道这是皮囊?”
“这好说,”飞素正说着,蓦地拉过谢爵的手,谢爵不由自主便想挣脱,愣生生止住了。飞素抓着他的手在男尸脊骨上按了按,“画骨褪壳后的皮囊,也就是尸首,这儿会有些怪异的软。”
他松开谢爵,也不顾自己的手才刚摸过男尸,托着自己的下颌笑说:“公子是剔骨先生吧。”
谢爵抬眼看看他,气定神闲道:“何以见得?”
“我猜的,”飞素说罢又立起手掌,“好吧,你手上有刀茧。”
谢爵也冲他笑笑,反问说:“怎么不猜我是骨差呢?”
“我听说骨差一般是成对出行的,你是自己嘛。”正说着,飞素半侧过脸,眼睛瞥上楼上,“又或者,你的同伴一直隐在哪儿观察着我呢?”
二楼,陆双行背贴着窗户下,没再探身看。他听到院落里两人讲话,攥紧了手中的玄刀。骨差善于从平和中发现杀意,这个飞素始终笑嘻嘻的,像是不设防的活泼青年。适才并未见他的行囊,那把横刀不在身边,两人同样手无寸铁,谢爵反应绝不会比他慢。
行囊——陆双行愣了下,将玄刀反手挂回蹀躞带上,压低身形去了对面房间。昨晚飞素身上的那个包袱就扔在桌上,他拿下来,在地上摊开。
另一边,谢爵不顺着那视线去看,飞素说些什么,他半句话也听不清。对面的年轻人饶有兴致,盘腿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令人很不舒服,谢爵不开口,飞素便自顾自又说:“我总觉得你有点熟悉。”
“可惜我像是没有见过你。”谢爵淡淡接了句,“说来我倒也觉得,你看人的目光有些熟悉。”
地面上,摊开的包袱里、横刀散发出淡淡寒气,那堆画骨的墨色骨架下仍有样东西。陆双行把压在上面的骨架拿起来,眉角顿时一跳。那是枚小巧匕首的刀鞘,刀身不知去向,鞘口却残存着早已干涸的暗色血渍,大抵是刀身底部没仔细擦干净便回鞘才沾上的。就鞘来看这把匕首应该很细,至多只有二指宽,这样的刀实用起来极易折断……
他心里咯噔一声,脑中冒出个可怕的设想来,再按耐不住了。
天色早已大亮,今日万里无云难得晴朗,暖和的日光照在身上,不知为何四周却莫名凉津津的。谢爵说罢那飞素却不接茬儿,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半晌,飞素突然起身,伸了个懒腰道:“罢了,公子,我要走了。”
陆双行听见了这话,立刻将包袱重新打好放回原位。听脚步声飞素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一路顺风,兴许我们还会再见。”
刚藏回屋里,那边飞素已步伐轻巧地上来了。陆双行贴在门上,手中玄刀已抽出几寸。他压着眉眼,听见飞素拿了行囊便直接下楼,不多时马蹄声接连、渐行渐远。陆双行探身看了眼,谢爵独自站在楼下,望着后院小道的方向若有所思。
陆双行蓦地有种憋屈感,干脆从二层直接跃了下去,轻巧落地。谢爵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他可能发现你了。”
“就这样把他放走了?”陆双行不甘道。
谢爵却问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有,”陆双行并起二指,“他贴身藏了把匕首,一拃长,只有这么宽。太细了,就算是精铁也容易折。鞘口上有血污,早干了。”
谢爵点头,指了指后院通往远方那条小路,“你知道这儿通往哪里吗?”
陆双行一顿,试探道:“乱葬岗?”
“他这是要我们跟上嘛。”谢爵自言自语似的道,“也许他也不是自己一个呢?”
陆双行想了想,把自己的猜测实话讲了出来,“师父,那把匕首……有没有可能也是墨骨做的?”
“有,”谢爵不假思索、转头看过来,“分骨顶修刀房能做出来墨骨刀,这世上便一定还有人能做出来。”
陆双行抿抿嘴,也看着他道:“我们要跟吗?”
谢爵却笑起来,答非所问道:“刚才,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熟悉。现下蓦地想起来了,像吴宅的那个夫人。”他伸出手,指尖从徒弟的鼻梁上描过,“是画骨透过皮囊,在看一个人的骨相。”
第54章 五十四·乱葬岗
越往深处,分明已是冬日那林叶却愈发茂密,无风吹拂时竟密得透不进光。地藓散发着阴森气息爬满了虬结出土面的树根,他用横刀刀柄随手挑开碎叶,树根下的洞口便暴露眼前。那人顺着洞口轻巧地快步下去,地下无风,点在窟内的灯火近乎一动不动。他往里走了不远,四下便开阔起来,深处火光够不着的转角冒出一枚脑袋,轻快喊道:“飞素哥?”
那枚脑袋从转角跳出来、是个小少年的模样。飞素疾步向他过去,拍了下他肩膀,“去拿你的东西,快走。”
“走?”少年瞪大眼睛,“为什么要走!”
飞素不答,继续道,“去外面给流云传个信,叫她不要回来、到东边去等我们。”他往里走了几步,回身见少年还定在原地不动,沉下声音说,“快点,我们可能把骨差招来了。”
少年跑回他身边大声道:“流云姐杀过骨差的你忘了吗!我们不能再乱跑了,又撞上白衣仙可怎么办!”
“飞来!”飞素呵斥了句,吓得少年脖子一缩,不敢吭声了。他叹了口气,弯下腰两手按着飞来的肩膀,耐着性子道:“听我说,招来的可能不止是骨差,是玄刀。只要我们肯回到家乡,白衣仙不会杀我们的。但玄刀不一样,流云断了条胳膊,跟玄刀战起来必死无疑,他们有两个人,我未必能护着你和流云全身而退。”
飞来绷紧嘴唇,两手背在身后拧了须臾,不死心道:“可是你说玄刀的手是黑色的,那个人手是白色。兴许他只是个骨差,像流云姐杀过的那个一样。”他看着飞素眼睛倏地暗下来,比火光照不到的深处还幽静、好似深不见底。飞来忍不住又缩起脖子,他刚动,飞素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阴暗却又蓦地散了,好似刚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