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29)
闵疏连头都没回,他径直跨过马和马夫的尸体,一边走一边将简陋的竹弓拆开,然后将微微弯曲的竹片拉直,细致地塞回了伞面下。
这把油纸伞一共有二十四根伞骨,谁也不会知道,其中两根曾经在雪夜里杀过人。
闵疏收起伞,从文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府里灯火通明,闵疏从怀里扯出手帕来蒙住脸,他悄然穿过门廊,推开了文沉的书房。
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闵疏并不在意。他安静地立在窗边,站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这座府邸。
文容被抬回来的时候惊动了府上的人,大夫人尖叫着扑在他身上哭嚎,扯着手帕捶打文容的小厮,闹脾气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死。接着又一哭二闹逼文沉去宫里请太医,文沉面色阴冷,问小厮今晚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点满了灯,大房二房都出来看热闹,闵疏隔着门廊像在看一场大戏。
谁都不知道罪魁祸首就站在漆黑无人的书房里。大夫人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推了文容下水,尖着嗓子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敢骑到我丞相府的头上来作威作福,等容儿醒了,必然要把这胆大包天的捉来,压在地上给我儿叩首谢罪!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旁人附和着,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闵疏隐在黑暗里,外头小雪纷飞,他清楚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大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小的时候,文沉不许他在外人前露面,他出入府中只能以白布遮面。
那日太夫人生辰,办了宴席,连宫里也来了人。
文画扇做错了事被罚跪,逼着闵疏替她跪在雪地里。他们本就生得像,闵疏小几岁,个头身量与她都差不多。文画扇贪玩,常把闵疏当替身用。
闵疏逆来顺受,穿上她的衣服替她跪在后院。她特地叫人把蒲团撤了,让闵疏跪在石子地上。午后下起了小雨,闵疏跪得更加难受。
“你是谁?怎么跪在这里?”衣着华贵的小男孩从他身后缓步而来,闵疏不认识他,不敢随意搭话。
那小公子看他有趣,转身向后道:“殿下,你看,这里有个被罚跪的小姑娘呢!”
闵疏抬眼看他,软软道:“我不是小姑娘!”
“你不是小姑娘是什么?你穿的可是裙子!”
闵疏这才想起自己是替文画扇跪在这里的,连忙找补道:“……我,我是小姑娘,我是文画扇……”
“你哭过吗?怎么声音哑了?”小公子愣了愣,奇道:“不是说文画扇飞扬跋扈吗?我看你乖巧得很,跪在这里是被你爹罚了吗?”
“你今年多大啦?怎么没有侍女跟着你?”
“我六……我八岁……”闵疏想起自己现在是文画扇,忙不迭改口。
小公子拉过身后的人,笑道:“今日这个殿下身份最高,连你爹也要跪他。他就比你大两岁,算是个哥哥,你求求他,叫他一声宁哥哥,让他在文丞相面前替你说两句好话,你就不用受罚了。”
那殿下颔首看着他,是个默许的意思,就等着他张嘴喊人。
闵疏不敢说话,他慌张抬头,看到假山后文容一闪而过的衣角,只好胡乱回了两句然后拔腿就跑。
他跑过假山,绕过花园,连面巾跑掉了也不敢停下来。他回到了下人房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文容捉住了。
文容蛮横地推倒他,说:“好你个闵疏!叫你替画扇姐姐受罚,你竟然敢妄图叫六殿下给你求情!”
“来人!”他大叫着,跋扈道:“把他扔到湖里去!”
湖水冰冷,他在碎冰里扑腾,直到真的要溺死了才被下人捞起来,随意扔在岸边不管不顾。
闵疏心里莫名不甘,他湿哒哒地爬起来,发狠把文容也推下水去了。文容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吓坏了,想下去救人又不敢,只能哭叫着大声叫人。闻言赶来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把文容救起来,带回去换了衣服又喝了姜汤。
捱到晚上宾客散尽,闵疏才被下人压到院子里跪着,他还穿着文画扇的衣裙,大雪纷飞,他冷得几乎感受不到膝盖的痛。
大陈氏就端坐在檐下,火炉噼里啪啦地烧着,她挂着冷笑,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死狗:“一个外室生的贱种,也敢骑到我儿头上作威作福。容儿白日受了惊,如今睡了。等他睡醒了,你再跪在这里给他叩首谢罪,否则我就把你娘那个病秧子抓来替你,两条路你自己选罢。”
她说完不再盯着闵疏,只叫人把文容的两个丫鬟拖进来,怨恨道:“今日我儿被这贱种推进湖里,你们两个背主的奴才竟然贪生怕死不敢下水!既然如此我也留不得你们,来人!打她三十大板,打完了送到纯山的庄子上去!”
她目光阴冷,说:“你们可别记恨到我头上来,要恨就恨这个贱种,竟敢欺负容哥儿。”
那两个丫鬟自是哭叫求饶不已,纯山虽然离主家不远,但那几个庄子都是要下地做苦力的。习惯了富裕生活的丫鬟怕就此死在庄子上,爬着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又被护卫踩着手臂拖开了。
那夜闵疏被人压着看完了刑罚,丫鬟腰臀被打成一堆血红的烂肉,他最后连胆水都吐不出来了。
事情太久远,闵疏已经记不得后来文容是怎么踩着自己的头往脸上吐口水,他只恍惚地记得那天的雪,落到脸上到时候带着一点刺骨的痛。
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急促地说:“夫人!宫里……宫里的大人说,太医院值守的太医被长宁王叫去了,腾不出人手来!”
闵疏轻轻挑眉,又听大夫人急道:“长宁王叫太医做什么!他府上不是有单独的太医吗!”
里头的丫鬟推门出来,高声道:“大人!公子醒了!”
众人急匆匆进了房,只有文沉独自落在后面。
闵疏轻轻一笑,低头点燃了书房的蜡烛。
窗户透出朦胧的光,投下闵疏的影子。灯闪了两下,闵疏轻轻吹灭了烛火。
文沉余光瞥见,脚步一顿,转身绕进了书房。
第22章 诱发
文沉不知道闵疏来意,带他进了暗室才点了灯。
烛火亮起来,带着一点微黄的暖意。
闵疏一撩袍子,端正地跪下了。文沉微微一愣,又看见他身上大红的斗篷,眯起了眼。
“今日闵疏犯下大错,特地回府来同父亲和大哥赔罪。”闵疏低声道:“远东楼一事累及父亲谋划,我是迫不得已。”
“细细说来。”文沉道。
闵疏真假参半说完,文沉眼神已变,“你是说长宁王当着你的面杀了候保?”
闵疏点头,“是,他说他不仅能在天子脚下杀人,就天子面前他也敢杀。”
文沉冷笑一声:“他是有胆子说这话。”
闵疏犹豫片刻,跪着道:“大哥……没事吧?”
闵疏垂下头面上不显,他问这话只是表个兄弟情,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一脚的分量,他锱铢必较,这么多年终于还了那一场折辱。
且等着吧,一桩桩一件件可都要连本带利慢慢还。
文沉不语,闵疏为难道:“大哥不知道我入了长宁王府,又醉了酒,眼看着就要说出我与父亲的关系来……眼下这关头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机会,长宁王尚未信任我,若在此刻坏事,未免可惜。”
“是容儿不懂事。”文沉半晌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闵疏慢慢起身,斗篷柔顺地垂下来,上头绣花的金丝银线在烛火下熠熠发光,宛如星辰流动。文沉看见不免带上些笑意,“长宁王待你如何?”
闵疏有些难堪,低声道:“比起对姐姐的宠爱,长宁王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文沉知道他心中不愿,口中一松道:“新皇无子嗣,根基到底不稳,他懂事早,怕是会记恨太后杀他生母的仇。你且再忍忍,等皇上诞下长子,匡扶幼子才是长远之道……”
他目光微敛,“大事若成,我会给你娘一个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