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88)
闵疏骤然一顿,他沉默须臾,终于颔首:“我会做好这件事,希望父亲能够守信。”
文沉知道闵疏还是不肯完全信他,只能先抛出引子:“孤离之解,就在其中。三十剂提炼成一剂,佐以药引,就是解。”
闵疏手指微微蜷缩,按捺住了心里的情绪,立刻问:“什么药引?”
“茉莉。”文沉并不瞒他,说:“金钩吻和茉莉闻起来如此相似,但茉莉易求,孤离难寻。你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我给你足量的孤离,你大可自己提炼。”
闵疏知道文沉这是让步,也是在安抚。他应下了,说:“三日,最多三日,我会做完这件事。”
文沉推开密室的石门,目送着闵疏离开:“你是文家这一代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你生在正房名下……虽然可惜,但前程要靠自己搏。”
他知道闵疏会从偏门出去,也知道闵疏一定会说到做到。闵疏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文沉深信自己对他的了解。
小陈氏是拴住这条狗最好的狗链子,只要捏着小陈氏,就是捏住了闵疏的命脉。
而闵疏也深知,这些都是文沉给出的不值一钱的空口承诺。狡兔死,那自己这条走狗必然没有活路。
闵疏走在城西的小路上,静静地想,必须要走,必须要尽快走。
孤离的剂量他已经存留下来很多,甚至绰绰有余。
闵疏会办完文沉交给他的最后一件事,然后拿着新的户籍远走高飞,最好的去处就是暨南,雪灾后春闱会延迟到三月底甚至到四月。
闵疏仰头吐气,如今天气回暖,吐出的气已经不再升腾成白雾。一入春,塞北事情就多起来,运往塞北的那批盐会发挥大作用,到时候盐换了铁器,军事力量足了,梁长宁就能腾出手来把力气放在推广地安疏上。
眼下重要的是户籍。闵疏垂下眼,推开了木门。
自西街胭脂铺起火后,这里又重新修缮了一次。官府拿了房契再卖,叫茂广林买去了。密道没有再修,而是加盖成了私塾的一部分。
茂广林站在院子里的榕树下,仔仔细细地晒书。
“老师。”闵疏行至他跟前,蹲下去替他摆放旧书,问:“怎么想起晒书?”
“昨夜雨太大,受了潮,藏在箱子里久了又怕虫子蛀,总要拿出来晒晒的。”茂广林拍拍他的手,说:“书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闵疏知道他在劝自己,他在梁长宁手里藏久了,就会被消磨掉志气,他站起身,说:“老师说的对,所以学生今日来,是来寻退路的。”
茂广林一顿,偏头看他,眼里都是长辈的慈爱和欣慰:“户籍已经办好。你打算什么时动身?”
“老师之前不是说要先托人……”
“我料到这一天,所以提早做了准备。”茂广林把书抱进怀里,他颠簸两步,闵疏连忙搀扶他,茂广林说:“我已经垂垂八十老矣,又旧疴难愈,没多少日子了。”
“老师不要这样说,这里毕竟破旧,一到雨天就返潮,湿气太重对身体不好,我还有些积蓄,能替老师选个好些的院子,城北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居所,那些院子更齐全,起码冬天还能烧个地龙。”
茂广林不要闵疏扶,他自己挣脱开闵疏,又进内室拿出个木匣子递给他:“我从前就是住在城北,如今住在城西,也并不觉得有差异。广厦万顷,夜眠不过七尺,足够了。”
闵疏不同意,茂广林又说:“户籍是我托一个学生办的,本该叫你们认识,可如今时局不好,他来此地也太惹眼。”
闵疏若能走,一走就不止是一年半载,茂广林今日是托付,也是坦白。
闵疏红了眼,喉咙发痒,说:“您说,我听着。”
“你要去暨南。”茂广林说:“暨南布政史陈聪,是我多年前的一个……门生。”
他用了门生这个词,还是觉得自己有愧:“我没能帮到他什么,他却愿意助我,他太重情义,是好也是不好。”
闵疏察觉出一点不对,喑哑着回答:“老师……陈聪他……他折了一条腿,已经离开暨南了。”
茂广林骤然一惊,抓住了闵疏的手,听见闵疏说:“他已经进京了,我不是有意要瞒老师,我不知道老师与他是旧识,陈聪折了一条腿,他如今进京,是想和潘振玉一同推翻旧案,重新推广《地安疏》。”
“是到时候了……”茂广林的声音变轻,手指无意识地动起来,“这是天命注定,当年先帝没有推行《地安疏》,是因为惧畏世家狗急跳墙,潘振玉做事太激进,所以陈聪被下放暨南,潘振玉被流放塞北。”
这是茂广林第一次跟闵疏谈论朝事,他语气沧然:“日后你我师生再见不多,今次就与你摊开说明,安之,你若要科考入朝,就避不开这条路。”
闵疏已经知道他是谁,能知道陈聪与潘振玉旧事的人不少,能叫他们一声学生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旧朝内阁首辅,茂广林。
地上的泛黄的书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榕树发出新芽,斑驳树影印在墙上,好似那年茂广林初见先帝,君臣之谊比同父子家人,连梁长宁都要称他一声亚父。
“建元七年,我以卑贱当侍东宫。家母、恩师、先帝,抚育、教导、恩任之。”茂广林语气呢喃,谈起建元旧事,那些过往好似一场梦,“先帝睿智,早有改革之意。可惜养虎成患,田地税收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拔出!直到潘振玉和陈聪在远东楼与榜上学子清谈,他的策论一出,引起天下震动,四大家才真正被惊醒。”
“土地税收是趴在大梁身上吸血的蜱虫,大梁表面看起来繁荣,内里已如草絮般破败不堪。国子监权力渐大,监生一入职就能即刻参政议政,寒门之流得以进入权力核心,土地改革避无可避!”
闵疏说:“既然如此,先帝为什么不……除去文家?”
茂广林躬身咳嗽,扶着闵疏的手臂去摸太师椅,“因为文沉兼任丞相,他不同于裴家,他是真真正正做了实事,他能拿出政绩,也确确实实扶过大梁一把。安之,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是争权夺利,而是要实实在在做事。”
茂广林顿了片刻,又说:“文沉做事狠辣,他有许多事可以直接越过先帝,由中枢直接下达。六部勾连,内里早已抱成一团。先帝本想徐徐图之,却没想到宫变突生。”
当断不断,必成祸患。
茂广林不能再说,他肺里的病症日益严重。他是一匹老马,数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终于也即将到了尽头。
闵疏离开院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茂广林,他还是坐在榕树下,脚边摆满了翻开的书籍,那些泛黄的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他的岁月早已困在笔墨之间。
茂广林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背已经很驼了,但还是在努力挺直。
茂广林搓了把脸,恍惚间看见面前有一条飘荡着的蛛丝,他伸出手去抓,把蛛丝一圈一圈绕在手上。他麻木又安静地做这个动作,仿佛当年整理先帝赐给他的第一条官服革带。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撮空理线,是回光之照。但闵疏不知道,他别过头,轻轻关上了门。他要去找母亲,把户籍藏在她那里。
第68章 茉莉
延缓多日,周鸿音终于到了京郊。
李立山带着将士安置在西大营,他卸了盔甲,又护送着周鸿音进宫。
兵部和内阁正为了塞北将领的人选吵得不可开交,严瑞端着手,正要驳回提拔应三川的提议,吴贵就拱手从听龙殿外一路跑进来:“各位大人,周将军到了!”
左都御史蒋知还以为是周锐,没料到跨步踏进来的是周鸿音。
他们今日吵了一上午,能派去塞北十三卡抵御匈铎骑兵的人选也只有三个,一个是梁长宁,一个是周锐,一个是应三川。
周锐和周鸿音必然要留一个在京城压着,他们今日争论的也只有应三川和梁长宁。兵部推崇应三川,而内阁严瑞则绝不同意。不过众人都知道梁长宁不可能被放回塞北,塞北十三卡压着三十万铁甲,那是梁长宁这条蛟龙盘踞的地方,等到匈铎骑兵一退,梁长宁大军压境直逼京都就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