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66)
梁长宁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坐在闵疏对面,慢悠悠摆下一盘棋子:“我会让潘振玉跟他谈,最低四成,开了春,乌铎的骑兵就要进犯。塞北连着匈邑连绵三百里草场,数不清的牛羊全是他们的粮食。如果少了暨南这十七万反民,又没有足够的粮草后备,塞北难守。”
除了粮草之外,他还想要精铁。
只是这话说出来颇有些得寸进尺,梁长宁揭开棋篓子,手在里头搅了搅。棋子发出哗啦啦地声音,让人烦躁。
闵疏知道他在烦什么,他静静地看着梁长宁落子,他摆出一盘曾经未下完的残局:“除非把匈邑的草场攻下来,但是杀鸡用牛刀,不划算。”
他摩挲着棋子,抬眸看见闵疏捏住了白子。他们对弈时总是闵疏执白,他衬得上白色,汉白玉在他指尖就像是凌冽的雪水,温润得好像要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匈邑地势不好,草场土壤太薄,修房子地基不稳,而除了草场,就是连绵的矿山,所以匈邑虽然富饶,却难以繁荣,兵力也并不旺盛。匈邑这块骨头没人啃,是因为没多少肉。”闵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说:“即便是鸡肋,也有他的用处。王爷不如跟匈邑做交易,买他们的精铁,再找工匠做成刀箭。我记得塞北十三城里有靠着打铁发家的……想必王爷比我了解。”
“倒卖物资,通敌叛国,这是死罪。”梁长宁没看他,说:“更何况匈邑不差钱。”
门口传来隐约交谈声,接着暮秋行礼文案,梁长宁把她叫了进来。
“王爷,闵大人。”暮秋躬身递上手里的请柬,说:“危家送来的请柬,说是危大人摆了烧尾宴,宫里邸报已经发了……”
闵疏和梁长宁对视一眼,问:“是御笔手诏还是吏部告身?”
危浪平的政绩没有漏子可钻,他的每一次功勋都是带着血汗的,他在宫宴后才回京述职,是瞄准了裴家的空子来的。
他捏着这些政绩,只能高升,否则皇帝就是有愧于臣。
危浪平能升到哪个位置上,全看他站在哪一边。但危家向来不涉党政,别的不论,如果此番任命是梁长风御笔受诏,那文沉的势力有没有做过干预?如果是吏部的意思,那危浪平对待梁长风难免要顾虑再三。
谁喂的肉,谁就是狗主人。
暮秋说:“都不是,听说是危大人毛遂自荐,正好吏部有空缺……应该是吏部侍郎了。”
闵疏微微皱眉。
暮秋看他们二人不语,放下请柬出去了。
危浪平想要的位置太巧,宫宴上的突变处死了许多小官,从宫里到宫外都换了一波人。危浪平瞄准吏部,是想在官员任职上动手脚。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如今梁长风和文沉以利相聚,却又互相防备,而梁长宁与之对立,三方势力持平之余多了吏部这个缺口,正好来了一个不涉党政的危浪平。
吏部的位置迟早是他的,因为只有他在吏部,才能继续维持平衡。这是个顺水人情,危浪平却没接这个人情,因为他不想沾染三方一丝一毫。他想取代裴家的地位,却不想如同从前的裴家一样依附于文沉或皇帝,他见到了裴家的灭亡,知道靠谁都不如靠功绩。
可他为什么会给长宁王府发请柬?
闵疏想不通。
要么他就三方一起请,要么他就三个都不请。若文沉、梁长宁、梁长风三人一起出现在烧尾宴上,那危浪平的风头将是京中最盛。可他如今的局面,最怕的就是太高调。
闵疏半晌想不明白,只能把思绪转回去。他盯着残局,手里的白子迟迟不落:“匈邑不缺钱,但缺盐。”
他还是眼馋危浪平手里的私盐,闵疏抬眼看着梁长宁,他目光勾人,眼底的有野心昭然若揭,语气势在必得:“王爷,敢不敢赌一笔大的?”
梁长宁被他蛊惑住了,他觉得闵疏此刻不像是谋士,像是儿时怂恿他翻窗逃课的幼弟。可他转瞬又想起宫变那夜幼弟的死,他从没见过那个画面,却不止一次梦到过。
他梦见房梁轰然倒塌,宫人蜂拥而散,文沉持剑站在火光之外,而他的母妃、他的兄长、他的幼弟、他的皇姐,全都被烧焦,黑黢黢地看不出原本熟悉的脸庞。
“危浪平的盐不好劫。”梁长宁松开手指,说:“未到撕破脸的时候,要打,也不能在明面上打。”
“何必王爷动手,”闵疏端坐在书案前,烛火明灭,外头的月光泛白。他面色不改,平静地落子:“穿他人做的嫁衣,才是最划算的买卖。”
闵疏的手指点在棋盘上,说:“危浪平如今是维持平衡的关键,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倒了一个裴家,来了一个危家,然而危家立于楚河之中,不沾一兵一卒。要找到突破口,只能诱起鹬蚌之争。皇上在宫变之夜的意图太明显了。他培养应三川,是因为应三川本就有裴家血脉,他从裴家汲取养分是名正言顺,扶持应三川是最快的法子,却不是最有力的法子。”
梁长宁似乎有所触动,但他没动。
闵疏一颗一颗吃掉黑子,他把那些墨玉棋子放在手心里,摊开给梁长宁看。
“甚至不需要挑拨危浪平和应三川,因为他们本就该搭擂台。”
但危家来势汹汹,无错处可挑,危浪平走到如今,是想过万全之策的。应三川区区庶子,即便投靠了新皇得到圣宠,也根本没有势力和危浪平对弈。他们非势均力敌的对手,危浪平眼里不会有应三川。
梁长宁看着闵疏那张漂亮清冷的脸,眼神一动,“你是要我扶持应三川,给危浪平培养一个劲敌,再挑唆梁长风派应三川劫持危家商道,私盐易主,黑吃黑轻而易举……阴招!”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闵疏微微一笑,眼神冷静自持,自嘲似地说:“我是个细作,自然会这些下作手段……王爷不要把我看得太仁义。”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把手里的黑子尽数还到了梁长宁的掌心里。梁长宁反手扣住他,与他十指交缠,他们的手一个温热,一个却如同雪水冻人。
闵疏放松力道任由他牵着,那些黑子嘈嘈切切地掉落到地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地难以收拾的乱局。
闵疏眼睫微微抖动:“王爷,闵疏应该是你的刀,是你的棋子,是心甘情愿和你交易的臣服者。我对王爷忠心耿耿……至少到现在还是这样。”
他难得说这些话,梁长宁盯着他,觉得这才是闵疏。他觉得闵疏实在太漂亮,少年高挺的鼻梁,消瘦的脸,柔顺的发,都太勾人。甚至漂亮的还有他的计谋和才略,他敏感的洞察,和他能够遏制情感的自持力。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梁长宁不能做襄王,闵疏不愿当神女,闵疏有闵疏的独木桥,梁长宁有梁长宁的阳关道,终究要分道扬镳。
梁长宁鬼使神差地没有松开手,他握了许久,直到闵疏的手指也沾染上他的温度。
第51章 忠仆
危浪平的宴席摆在元月后,时间过得快,日子几乎一眨眼就到了。
京中新人没见过危浪平,只见过危移,危移还没回京,商道的修缮和货物的运输要有人监工,这批私盐太重要,危浪平不放心外人去。
危府从头大修了一道,烧尾宴就摆在院子里。廊下摆了两个大缸,里头装满了鲜活的鳜鱼和鲜虾,上头插了两支荷花,开得漂亮。
夏拓文站在后头笑,打趣道:“这隆冬腊月的,危侍郎哪里搞来的这荷花?”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笑:“如今稍微暖和些的也只有南边儿了,危家老主母留下的商道不就是从南边儿发家的吗,你没见着廊下那缸大鱼……那么大的鳜鱼,一路运过来是要不停换温水的,多大一笔钱呐!”
梁长宁在后头往里走,闻言驻足看了眼缸里的鳜鱼。
夏拓文见着他来了,往他身后扫一眼:“你那个小幕僚呢?”
梁长宁没有说话,夏拓文说:“危浪平怎么想着要请你?他无意涉党,摆个烧尾宴也不过是随了京中潮流,在正儿八经做事前露个脸罢了。你一来,多少人要盯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