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供玩赏(46)
阮祎便对着镜子调整假发。宣传副部站在他身后,也帮他瞧,见他戴正了,从鬓边撩起一绺发,挽到了耳朵后面。
披散的假发修饰了他下颌轮廓分明的线条。那双化了妆的眼睛又圆又大。他轻轻地眨眼,有点紧张,于是习惯性地抿唇。他这样的神情,让人不敢呼吸。
“太水灵了!比女孩儿还像女孩儿。”小姑娘夸张道,因为惊讶,嗓音也提高了一些,“之前读稿子,我根本想不到小元长什么样的……”
阮祎腼腆地挠挠头,凑到镜子前仔细地瞧,发觉口红涂出去了一点点。
邵忆青走的过道,正对着阮祎的方向,到这儿时,正巧看到阮祎用拇指蹭唇角的口红。他手忙脚乱地摘下耳机,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眼睛却不敢看过去。
“邵哥!”宣传副部在叫他,“快过来看看!小元!”
他戴着棒球帽,听到这话,用指节顶了顶帽檐,遮掩了一下自己的慌乱,才将目光投去。他说:“很合适。”
“是吧?我也觉得合适!太合适了!”
指着最后一片幕布,状作无意地邀请他。
“去看看我们平时排练的舞台吗?”
邵忆青问这话时,已经先一步迈了过去。他猜想,出于礼貌,他不会拒绝自己。
他掀起幕布,阮祎与他一同欠身,走到了这边。
没什么特别的舞台,修得也不高,舞台跟前摆了几把折叠靠椅。这里原本就是地下室,层高有限。阮祎心想,站在这个舞台上排练,但凡个子高一点,都会觉得逼仄。
他看向舞台时,邵忆青在看他。人对于他人的视线是可以察觉的。阮祎知道自己现在的打扮,邵忆青在这时打量他,让他不自在。
“能不能别看了。”阮祎尽量委婉地说,“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邵忆青却从他身旁,走到了他的对面。邵忆青坐在了舞台边上。
“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阮祎警惕起来,想到自己发现的那个巧合。疑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邵忆青坐在那儿,两手交叉,置于膝上,他低头想着什么,自顾自地开口:“我给你讲讲剧本吧。”
“一个失去父亲的男孩儿,有一个严厉的母亲。除此以外,他还有优越的出身,姣好的面容,讨喜的性格。接着,他的不幸就会变成一种魔物,吸引来更多的怜悯。他那么缺爱,却从不缺爱他的人。只要他永远缺爱,永远都会有人爱他。
“他是这样长大的。不知不觉间,他变得乖巧,如女孩儿一样细腻柔软。他有着可贵的善良,有着令人着迷的特别。
“在他年幼的时候,他不像许多野蛮的小男孩儿。他不敢做坏事。他愿意保留一个孤独小孩的玩具,保守承诺,他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流眼泪,因为他同情孤独。
“他在孤独与爱里长大。他是……他是,一个畸形。每个人都在欢天喜地,迈步向前,只有他被遗忘在了童年。
“正因为,他是这样长大的。终有一天,他会依赖一个年长者,那是一个有别于母亲的形象。男性,高大,沉稳,活成权威的样子,是他的反面,给他克制的爱。
“这就是说,他的爱,实际上归于了爱自身。他不会真的爱上任何人,他爱一切年长者,有别于母亲。”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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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背景里空荡荡的。邵忆青坐在舞台边上,他坐在那儿,成为唯一的角色。
在他的话语中,阮祎渐渐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
阮祎看向他,那目光毫不躲闪地审视他。邵忆青任由他看。他把帽子摘下来,那头金发乱蓬蓬的,他用手耙梳整齐,垂散在颊边的发被拨到脑后,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疤。
他应当是不常露出笑模样的。他朝阮祎笑时,总是显出一丝生涩。
“我知道,你忘了我,你早把我忘记了。”两手支撑在台子上,他的指尖敲啊敲,点啊点的。他看向阮祎,如看一段遥远的回忆,他慢慢地陷下去。
“那天看不仔细,你长得确实很漂亮。”他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是还伞那天,邵忆青说过的话。阮祎皱起眉,他想起那个雨夜,忽然觉得身上很冷。
不对,不是那天,是更早、更早的以前。
“召……”他张开嘴,发出一个单音,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邵忆青有只小狗娃娃。那小狗是奶奶做给他的,长毛,浑身雪白,眼睛是弯弯的两道缝。在他小的时候,奶奶把小狗送给他,他觉得这狗真大。后来奶奶走了,他长大了,狗却变小了,躺在他的掌心里,仿佛没有重量。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扔在托管中心。他们来看他,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有时要等一个月,有时要等三个月。他们来了,总要吵架。托管中心在小区里,小区里的人都说,他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大人先说,小孩再来学给他听。那时,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可他情愿装作听不懂。
小狗没有名字。他叫它“狗”,“小狗”。
奶奶走了,他从村里走出来,没有人愿意再管他。
托管中心的大男孩给每个人发巧克力糖豆,也给他发。他给他一块小小的塑料壳子,跟他说,你含着它,含一宿就会变成糖豆。
他真的含了一宿。可那塑料没变,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不敢去问别人,为什么,为什么。
夜里,偌大的集体宿舍,他躺在小小的床上,很想奶奶,想屋里一拉绳就会亮的灯泡,他把绳拉断了,奶奶从不怪他。
这样过了几年,邵忆青在南方的细雨里,在他头破血流的时候,见到了阮祎。
孩子们拿着他唯一的玩具,绕着方正的水泥台子奔跑,他们抛掷,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邵忆青尽可以一走了之,可他心里真恨。就因为没人管他,他知道没人会管他。
他不肯走,他们拿着他的小狗娃娃,遛他如遛狗一般,他心里全都明白。
混乱中,不知谁绊了他一脚,他的脑袋磕在台子上。血淌下来,周围的笑声便停了。
他倒在地上,趴着,觉得很痛,同时觉得自己很轰烈地赢了。
那些孩子四散着跑开。邵忆青趴着,为这短暂的安宁而庆贺。
下雨的时候,阮祎打着一把透明的小花伞。他是众人口中议论的新面孔。他把伞柄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那花伞晃啊晃的。他扶起邵忆青,把淋湿的狗塞进邵忆青的怀里。
邵忆青在雨里看见阮祎。从此他看见雨,就要想起阮祎。南方的夏天,有无穷无尽的雨。这一切令他不堪忍受。因此在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在每一栏里都填上了北方的大学。
那天是阮祎妈妈送他去的医院。他们得知消息,也来了。所有人都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到的。他们最怕麻烦,见他没有大碍,也并没有多作追究。
偶尔,邵忆青会恶毒地想,是他们造成了他的灾难。
阮祎和阮恕是随阮父一起回到南方的,那时他们的关系即将走到尽头。阮祎的美是一种共识,这话的意思是,他并不是长得多么世间罕有,而是但凡见过他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说他是不美的。为此,他可以得到更多的关怀与照顾。
那场雨前,邵忆青就听说过他的故事。他们都说阮祎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儿,为阮祎濒临破碎的家庭而深感遗憾。邵忆青在与他素未谋面时,便开始羡慕他,妒忌他。他永远也学不会讨人喜欢。阮祎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他的额头缝了十几针,再回到小区里,好一阵,都没人敢来招惹他。
他坐在花坛边上,旁边坐着他的白狗。这天天晴了,阮祎看见他,笑着走过来。他弯起眼睛,比他的小狗娃娃更可爱。
他鼓起勇气,对阮祎说了第一句话:“那天看不仔细,你长得确实很漂亮。”
自那天起,每天晚饭后,他们都会在花坛边小聚。这儿很隐蔽,在小区楼的背后,潮湿阴冷,很少有人过来。
邵忆青旁边是白狗,白狗旁边是阮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