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144)
在风雨里,周明赫开始脱衣服。他脱掉雨衣、夹克、长裤、鞋子,只剩内衣。张逐也学他的样子,脱掉外衣。狂风冷雨,他下意识抱着胳膊。
周明赫靠过去:“抱着我,一会儿就不冷了。”
张逐伸手紧紧抱住他,本能地想要汲取一点体温,但他的身体也和自己的一样,已经冻透。
周明赫将带来的尼龙绳在两人腰上缠了几圈,打成死结,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
他们这样拥抱着,胸膛紧贴,一步一步走进湖水里。
张逐看起来有点茫然。
周明赫拂开他脸上的雨水,最后问他:“哥,你怕吗?”
张逐摇头,闭上眼睛,像是有点累了,把脸埋在他肩上,依靠着他。
外面凄风惨雨,湖水却是温暖的,让人想起生命最初也是被温暖的羊水包裹的时刻。波浪翻滚带着涌动的力量,当他们走到没入胸膛的深度时,一个浪头借着浮力将他们脚底推倒,两人跌落湖水中,全部没入这片湖水温暖的怀抱。
张逐措手不及,被呛了水,开始猛烈挣扎,本能抓住周明赫往下拖。
周明赫随波逐流,任他拖着自己到更远更深的地方,只是紧紧搂住张逐的腰,抓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胸膛,心里如同夏日的湖水一样平静无波。
这样就好,这样他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只是心里还是有点内疚,他能听到张逐呛水时的咕噜声,还有他奋力挣扎的痛苦。但他知道那点内疚很快就会消失,随着他的生命一起。
张逐呛水的咕噜声没有了,他渐渐停止挣扎,安静下来。
周明赫的意识也在坍塌萎缩,最后只剩下小小一个点,他想抚着张逐的背,安慰他没关系,他也马上就来了。
然而一手抓空,周明赫才发现张逐早没在他身前,唯一还抓着的,只有他的一只手,而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的尼龙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不见。
快要消散的意识快速聚拢,周明赫立马明白是那绳子太粗,哪怕死结,在张逐挣扎和湖水涌动几方力量的拉扯下,也开了。他采购只想到绳子不能太细、免得断裂两人分开,却没想到太粗系成的死结也容易滑开。
一股波浪又涌动过来,张逐的手已经松了,差点从他手里滑走,全凭周明赫咬紧牙关死死抓住他。
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抓不住了,因为他也快要失去意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顷刻占据了他,他们不能死在一处了,最好的情况是散在这湖里,而最坏的,是一个人随着水流被冲到山下,而另一个永远沉入这湖底深处。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看见和张逐分开的手,分离的遗体,分别被人发现,被分开拉往火葬场,然后被分开埋在不同的墓园。
不,不要这样,比起活着要经受折磨和痛苦,他更无法忍受张逐放开他的手,他们从此分别。
原来死亡带来的恐惧是这样一回事——一切都由活着的人决定,死者是什么都决定不了。
他突然想起杨云舒曾经问他的问题,他需要的爱到底是什么?
时隔良久,死前的走马灯自动浮现出那个答案。他被抛弃太久,心无所归,他真正想要的爱就是成为某人无法取代的唯一,像孩子之于父母、丈夫之于妻子。
他曾为了这些,削足适履,非要把自己装进人生固定的角色里,从未想过,这些他其实早就得到了。他是张逐无法被人取代的唯一。
张逐还给了他多得多的、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
周明赫像个披金戴银的乞丐,只盯着眼前空空的破碗自怨自怜。
一瞬间,他爆发出无穷大的力气,拖着张逐浮出水面,朝岸边游去。
竭力爬上岸边,雨小了,湖水也平静下来,云层散开,薄云后面藏着的月亮隐隐透露光辉。
第123章 尾声
“周先生,今天也感谢你与我分享的你的经历和感受。我们就到这里吧,下周见。”
过了一会儿,周明赫才缓缓抬头:“不好意思,您刚说什么?”
“我说今天的咨询到这儿结束了,可以吗?”
“嗯,好。”周明赫尴尬地笑了笑,“真的抱歉,最近换了药,我精神很难集中。让您一直重复说话,给您添麻烦了。”
“不要紧的,这些都是我的职责。”
“谢谢您!”
心理医生送他出去,张逐在门外等他。
跳湖失败,或者说是最后一刻,周明赫拼了最后一口气拖着张逐游到湖边,在命悬一线的时刻将他和张逐救了回来,他就再不敢去寻死。因为不管是他死,还是两人一起死,他都没有办法确定张逐能一直陪着他。唯有活着,像此刻,张逐正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他才能确定这唯一事实。
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周明赫不再抗拒吃药,哪怕副作用仍让他反应迟钝、嗜睡呕吐。他还主动拜托杨云舒给他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每周都按时来看,一天不落。
他一脚踩下人行道,张逐拉住他:“是红灯。”
周明赫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交通规则,低下头:“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张逐拿出手机打车,“就在这等。”
天气暖和了,午后气温升高,下午的阳光黄灿灿的。春日已深,行道树绿意盎然,绿化带里遍布鲜花。
回来养了两个月,周明赫好歹长了些肉,不至于骨瘦如柴。只是阳光下他的皮肤还呈现一种松散的白,是一种虚弱迟滞的颜色。医生建议他多晒太阳,多做运动,只是前段时间他完全做不到,最近张逐才能带他散散步。
叫的车来了。车里一股烟臭味儿,张逐坐进去就咳嗽了几声。
周明赫原本在发呆,听见他咳嗽突然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帮忙,着急询问:“怎么样,胸口还痛吗,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不痛。”
周明赫低下头,内疚不已:“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把张逐从湖里拉起来,又是心脏复苏又是人工呼吸,张逐总算还有一口气在。但是他呛水太厉害伤了肺,又叠加重感冒,以至于从医院出来两个月了还是咳嗽。而周明赫自己,只是轻微着凉,打了两天喷嚏就好了。为此,他简直快要内疚死了。
“没关系。”张逐淡淡回道。最近他总在说这句,也不知道周明赫怎么有那么多歉要道。
路上接了个杨云舒的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把马路对面的大平层退了,他们又搬回了杨云舒那小院里,这次是周明赫主动提出的。
当时他离家出走的经历,张逐找到他的过程,还有他俩一起去跳湖的事,他都叮嘱张逐不要告诉杨云舒。
对他们这消失的三个多月,还有回来时一个枯瘦如柴,一个形容枯槁、咳嗽不止的状况,杨云舒什么都没问,只说随时欢迎他们搬回来住。
是周明赫自己怕了,怕他又发疯失智,拉张逐一起自杀。张逐不会阻止,只会纵容,拿命陪他。他需要一个在这种时候能阻止他的人。
还好吃药之后,虽然还是时时萌生死意,脑子也迟钝,记忆也不连贯,至少不会有太多莫名其妙的妄想,更彻底断绝那种拉着张逐一起赴死的疯狂念头。
回到小院,远远就闻见饭食香味儿。
推开门,就看见杨云舒正在院子里煮菌子火锅。她转脸看见他们,露出热络的笑容:“时间刚好,快去洗手,马上就能吃了。”
茶具挪到一旁,茶桌空出的位置煮着一锅菌汤,四周摆满菜蔬。汤锅香气顶开锅盖,四处漫溢。
头顶还是那株黄角兰,抽出的嫩叶刚舒展开,在墨绿的老叶上又添了一层新绿。远处的天空也低,被晚霞染成橘色、粉色的云朵,一团团的,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一把。
锅盖揭开,杨云舒让他们先喝汤吃肉,散养的老母鸡和村民自制的土猪火腿再加上头一茬的新鲜野山菌炖的满满一锅,汤鲜味美。
张逐喝光一碗,看周明赫看着碗还没动,便碰了碰他:“要我喂你?”
周明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有些难堪:“我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