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37)
他并不答应方孝忠,只是埋着头,将脚上的胶靴踩进干净松软的积雪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方孝忠又努力将脖子伸了伸,但他个头实在太矮,加上身上厚实的衣服,活像一只伸着脖子扑腾的小鸡仔:“……方大川说你是我哥哥,他骗人。”
男孩保持着沉默,只是不知疲倦地雪地里留下自己的脚印,没用多会儿,就踩了整齐的一串。而他身后,已经留下一排排、一串串、一圈圈,数不清多少个脚印了。
“我奶说不是,我没哥哥,也没有妈妈,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说起这个,他很难过,“其实我有点想要个哥哥。”
积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方孝忠知道弄脏鞋子要被奶奶骂,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对方的步子踩起来。
“你呢,你想不想要弟弟?”
男孩脚上那双胶靴也不是他的,是成年人的码子。所以一串笔直的大鞋印旁边,歪歪扭扭地跟了一串小鞋印。
“你怎么不上学?我今天肚子疼才请了假,现在已经不疼了。”
方孝忠喋喋不休地,没有一个问题得到回应,他一点也不在意,相反,他心情很好。
在这个他提前回家,而村里别的小孩都还被关在学校的时间,他难得心情放松地在外面玩耍,而不必时刻警惕着要躲开那些坏孩子。
在方孝忠的印象里,村里所有孩子都欺负过他,最“友好”的也至少骂过他“杂种”,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这些词具体什么意思,只除了身边这个男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视线的角落开始出现一个沉默的影子。这个影子游荡在时常围住他推攘辱骂的身影之外,当他想要仔细看看时,又消失不见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这是他的梦。他还问过奶奶,奶奶也说他在做梦。
直到今年他开始上学,几乎每天放学都要被以田兴旺为首的那帮孩子追赶。有一天他奋力奔跑,身后的吵闹呼喊像是追捕猎物的号角。他慌不择路,只顾狂奔,不知跑进了哪儿的小巷,一头撞在这个男孩的身上。
方孝忠没有摔到,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但预料之中的巴掌和拳头并没有降临。他在胳膊底下偷看对方,对方也在看他。
男孩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白很多,眼仁很黑,像他吃过的龙眼。他的脸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但有一点方孝忠可以确认了,那个沉默的影子并非是他做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就这点时间,身后的“猎人”已经追上了他,将他团团围住,拉扯他的书包、揪扯他的耳朵,直到把他踹倒在地,他放声大哭后,所有人才嘻嘻哈哈散去。
男孩一直站在离他们很近的位置,却又在人群的包围圈之外,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哭够了,爬起来,拖着书包回家,问奶奶,住在小巷里的男孩是谁。
奶奶格外生气地拧他的耳朵,对着他耳朵眼警告不准和那孩子说话,更不准和他玩。方孝忠说他不认识他,没和他说话,只是不小心撞到了。
听他这么说,奶奶才松开手,告诉他,那男孩是个疯傻子,疯起来会打人,让他离远些。
又问他放学不赶紧回来,去离家那么远的小巷干什么。方孝忠才把被村里孩子追打的事情说了。他奶奶就大骂着出门,去找欺负他那些孩子的家长算账了。
虽然知道不听奶奶的警告少不了被打屁股,方孝忠还是忍不住注意那个“影子”,并在日复一日的观察里,发现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总是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没有朋友。奇怪的是,这帮总是打自己的坏孩子并不会去打他,可能是因为他个头高些,看起来没有那么好欺负,也可能是他疯傻子会打人的名声。
但方孝忠并没有见他打过人,他总是静静地呆着,就像自家院子门口那盆仙人掌。有时也会干点奇怪的事,比如蹲在地上看蚂蚁,直被太阳晒得晕过去,或者像现在这样,给一整片雪地踩上脚印。
方孝忠还知道他不上学,他每天要么在自家门口,要么就会在这巷口的空地上。空地旁边是麻将馆,男孩爸爸每天都在里边打牌。
他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那男孩也没有妈妈,这点也和他一样。
他知道男孩这么多事,就好像他们已经成了朋友。在方孝忠那小脑袋里,只要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他,那就意味着愿意跟他做朋友了。于是有天午后,趁着爷奶不在,他溜出了门,躲开其他小孩常玩的地方,拐进那条幽深的小巷。
他鼓起勇气主动去跟男孩说了话。他准备了好久的自我介绍,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说错了年龄。他跟男孩说他八岁,其实只有七岁半,八岁的生日要过完年。
介绍完后,他期待着男孩说点什么,对方却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方孝忠以为自己“朋友”的邀请被拒绝,为此十分伤心,认定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男孩宁可自己一个人看蚂蚁,也不愿意跟他玩,他连蚂蚁都不如。
但他并没有伤心太久,他安慰自己就算没有被接受,也没有被拒绝,更没有被欺负。光是最后这一点,就让他忍不住又去找男孩。他从没见过男孩开口,逐渐怀疑对方其实是哑巴,那么就不是他不想理自己,而是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然而有一回,他跟男孩一起时,正巧碰到他家隔壁的大孩子方大川。他央求他不要告诉奶奶他在这里,因为奶奶不让他们一起玩。
方大川别有深意地问:“你知道你奶为什么不让你跟他玩?”
方孝忠先点头,后又摇头:“因为他是疯傻子,可他也不打人啊。”
“不是哦,你奶不让你跟他玩,是因为他是你亲哥。”
方孝忠大惊,指责对方说谎、骗人。如果他有亲哥,他怎么不知道。方大川意味深长地笑:“一个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说你们是不是亲兄弟?”
他那脑子处理不来这么多信息,只觉得方寸大乱,不知所措,而旁边这所谓的“亲哥”听到这些,也依然无动于衷。他飞奔回家,又问奶奶,男孩是不是他哥哥?他的妈妈在哪里?
奶奶的回答是给他一巴掌。说他没有妈,他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垃圾桶里捡的,而那个疯傻子更不是他哥。要是再听他提那个疯傻子,就撕烂他的嘴。
方孝忠被吓得连哭泣都止住了。奶奶又问是谁在说这些鬼话,知道“罪魁祸首”后,便气势汹汹冲到隔壁。没一会儿,整个院子里都嚷嚷起来,而奶奶的骂声压住了所有的吵嚷,半条街都听得见。
尽管这样,他还是会忍不住来找男孩,只不过要偷偷地。
今天爷爷奶奶开着货车去乡下收废品,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机会,他马不停蹄就跑出来找男孩了。
“对了,今天奶奶给我两块钱,我请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方孝忠跟着踩了一路雪,气喘吁吁的。天色也暗下来,已经到了平日放学的时间,但他今天很开心,并没有注意到。
“要不吃个汤粉吧,我有点饿了,你等我去买。”说完他倒腾着小短腿儿,跑进巷子里。
这条巷子是去日化小学的必经之路,两侧的住户都会支个小摊卖点零食玩具等小玩意儿,价格就比着小孩手里这点零花钱。汤粉店在巷子另一头。
粉的分量少,价格也便宜,一块钱就能买一碗素粉。
看见白生生的米粉倒进瓷碗里,淋上肉汤撒上翠绿的小葱,方孝忠咽着唾沫,肚子咕咕作响。
虽然男孩不和他说话,但是会接他的吃食。方孝忠还记得第一次给他的是一块糖,对方盯了他很久,两人也僵持了好一阵,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后来每当家里能找到什么零食,他都会拿一点过来给男孩。
煮粉的老太把瓷碗放进塑料袋里,系紧了拿给他:“吃完记得把碗拿来还我。”
“我一会儿就还你碗。谢谢奶奶!”
方孝忠从小店出来,脸上已经被屋里水蒸气蒙上了一层雾,心情却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