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42)
“不好。”
“就牵一个手指,都不好嘛……”
就在张逐十分不耐烦,要叫他闭嘴时,门响了两下,跟着就是雷亲婆的声音:“小忠,把门打开。你锁门做啥?”
张逐一下全缩回被子里,方孝忠更是慌得不行,吞吞吐吐:“我,我,我怕……”
“你怕什么,我们都在外边,有什么可怕的,把门打开。”
方孝忠让张逐再去衣柜里躲一下。张逐正慌慌张张起来,又听到方开国的声音:“天怪冷的,开着透风,让他关着吧。”
雷亲婆这才偃旗息鼓,叫方孝忠赶紧关灯睡觉。
不多会儿,外间的大人渐渐没了声,看样子是睡着了。两小孩才终于安下心,没多会儿,方孝忠就打起了小声的呼噜,就在张逐耳边,听起来像一只猫儿。
从冰天雪地到温暖的被窝,又吃得饱,张逐也很快有了睡意。睡着之前,他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方孝忠那毛绒绒的衣服,他从来没有穿过这种雪白的,带着绒毛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刚一触到,他一个激灵就缩回了手。那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随着方孝忠呼吸而起伏的触感,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那感受让他胸口发闷,本能地想要远离,于是他背过身去了。平常的一天。
天不亮方开国和雷亲婆就要起来,没有总站过来收垃圾的日子,他们上午就要把前一天回收的垃圾分拣归类,下午再把车开出去上门回收。是个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利润也可观的活计,但也是个很脏很累,被很多人瞧不起的行当。
自从孙子开始上学后,雷亲婆就多了件事,到时间了得叫他起床,穿衣洗漱,把孩子送出门。
同龄的小孩,别人家的奶奶还要给孩子做早饭,并送去学校。雷亲婆可没有这个功夫,给孩子塞一两元钱让他去买点吃的,就是她的办法。
这天也一样,前一晚孙子嫌冷把房门关了,她找来钥匙打开,一如既往走到床边,就要开喊,突然看见孙子脑袋旁还有一撮黑毛,这可把她给气够呛。
前不久才有过这事儿,天冷了,流浪的大黑猫从窗缝溜进来,这狗崽子就把那脏猫塞被子里抱着睡,害她大冬天的拆了被子又洗又煮,好容易才把猫惹上的跳蚤给灭了。怕是上回只骂了他一顿没打屁股,他也没长记性。
雷亲婆气势汹汹揭开被子,顿时吓得大叫一声,后退两步——这不是个猫,是个人。
张逐立马就醒了,弹跳一样坐了起来。
方孝忠还在迷迷糊糊地喊“奶奶”。
张逐反应过来,披上外套,趿上鞋就想跑,却被眼疾手快的雷亲婆抓住。她另一只手将方孝忠也提拎起来,同时大喊:“老头!快来!你来看你孙子干得好事!”
张逐一个劲挣扎着,抠雷亲婆的手指,喊着放开。
被薅起来的方孝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哭了起来。
赶来屋里的方开国看见这幕也懵了:“老太婆,这咋回事?”
“咋回事?我来喊这死小子起床,你猜怎么着,掀开被子,两狗崽子搂一块儿睡得死死的。”她把张逐塞给老头,“这小王八蛋,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知道啊,我也没看见。不会在咱家睡了一夜?”
雷亲婆的怒火转向张逐:“你啥时候进来的?你进我屋里干啥?是不是偷东西?偷了什么,给我交出来。”
“没偷。”张逐只顾挣脱,急道,“方孝忠,让我进的。”
“敢说谎,我拔了你舌头。”她指使老伴儿,“搜,看他有没有偷拿什么。”又问方孝忠,“是不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方孝忠只顾哭。
雷亲婆把他扔床上:“再给我哭,我打断你腿。再问一遍,是不是你把他放进来的?”
方孝忠哽得快要抽过去,但也承认:“是……呜呜……他,不……呜呜呜……不是,小偷……呜呜呜呜呜……”
听到这话,雷亲婆操起挂在床梁的衣架,对着方孝忠屁股就是一顿抽,边抽边骂:“我怎么跟你说的?我叫你不要跟他玩,你听不进去是不是?你是属猪属狗,听不进人话,还把人偷家里来了。鼻子屎那么点孩儿,胆儿肥得比天还大,我打死你我今天,让你好好长点记性……”
方开国则拖着张逐去了院子,把他扔出去之前,恶狠狠地警告他:“不准你跟我孙子玩,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跟他在一块儿,我就放狗咬死你个傻子。”
方开国抓着门口狼狗的项圈,作势要把那狗的铁链解开,这才迫使张逐跑了两步。
待到安全的位置,他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把鞋子后脚跟提起来,跺了跺脚,离开了。走出这条巷子之前,他都能听见雷亲婆的大骂以及方孝忠高亢的哭声。
两种声音交织,让他心里像是猫抓,他捂住耳朵,拔腿跑回了家。
那女人已经走了,他爸张广耀在吃早饭,他也坐过去,拿了桌上另一根油条就开吃。张广耀制止他:“你小子,这我的油条。你在你大姑家,她没给你吃早饭?”
张逐不理,把蓬松的油条卷了卷,全部塞进了嘴里。气得张广耀敲他脑袋,骂他是饿死鬼投胎。
吃了早饭,他爸又去了巷口的麻将馆。张逐在屋里搜罗一阵,又找到半袋饼干,可能是昨天那女人留下的。吃完饼干,他也去了巷口。
雪后初霁,阳光刺得像一把冷刀子,割得脸生疼。巷口已经被踩烂的旧雪,被昨晚这场新雪覆盖,又变得洁白蓬松。
张逐却没了去踩脚印和搓雪球的兴趣,他坐在麻将馆门口的烧水的煤炉旁,烤着火,从麻将馆里闹闹嚷嚷的背景音里辨认蜂窝煤燃烧时的碎裂声。
到了中午,麻将馆会给玩牌的人提供饭食。张逐不算客人,但一条街都知道他家什么情况,老板娘看他可怜,也给他端来一碗饭:“吃吧。”
张逐接过碗吃起来,老板娘无事和他闲聊:“今天怎么不去踩雪了?跟这块儿坐一上午,心情不好哇?”
张逐不答话,只顾扒饭。
“你爸的钱都用来打牌,也不说给你买身衣裳。你看你这穿的,冷不冷?没妈的孩儿像根草,当初还不如你妈把你带走。哎,说起来你也可怜,你妈也可怜。”
在一条街上的女人,要么是有仇,要么就有交情,这老板娘和他妈妈的关系属于后者。说得再多,张逐也不搭理。她也没了兴趣,站起来:“我儿穿旧的棉衣也比你身上这好,我去拿给你,你等着。”
吃完饭,张逐仍坐在原处发呆。麻将馆里很多跑来跑去没到学龄的孩子,一天要听到数十回哭声。每听到哭声,都让他想起方孝忠。一想起他,胸口就闷。
他早就知道,这条街上所有人都能在一起玩,不管是好得穿一条裤子,还是争夺打闹一天哭上八百回,总归能裹一堆去。只有他和方孝忠,他们是不能一起玩的。所以早上被方孝忠爷奶发现后是那样的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发现他俩睡在一起的是他爸,结果也一样。
这样也好,以后方孝忠该不会再来缠着他说话了。
天快黑了,张广耀还没出来,张逐就知道他今天也输了钱。麻将馆里已经没剩两桌人,泡茶的开水不用再烧,煤炉子也快熄灭,风一吹又冷飕飕的。张逐抱着双腿,把下巴埋在臂弯里,不自觉想起昨晚那张温暖舒适的床,想着想着,耷拉着眼皮,觉得困倦。
无神的眼瞳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球一样朝他滚过来,越来越大,直到站在他面前。
方孝忠朝他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气喘吁吁地开口:“我买了汤粉,我们一起吃吧。”
【作者有话说】
咱日化厂街有自己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第36章 秘密基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化厂还在经营,日化厂街也曾是洪城最热闹的一片,每个洪城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厂。随着厂子倒闭,工人失业,这一块儿也迅速凋敝了,厂区也完全废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