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99)
他看着铁栏外的雷亲婆、院子的围墙,还有墙外的天空。他的房间,此时也变成了禁锢他的牢笼。
方守金给学校打电话请了假,说他自行车摔伤 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在家休息两三个月。
若是张逐这样的学生,一中肯定叫老师过来家访了。像他这样成绩倒数的,对学校来说也可有可无。最好是无,免得高三为了升学率,还得挨着去劝退,自然也没人在意他是否去上学。
“你个死小子,脾气倔得像驴,跟你爷一个路数,怎么好的不学,光学这坏脾气。叫你道个歉、服个软,这事儿就过去了,你偏要置气,那你就气吧。等饿死你,那点气总会消了。”雷亲婆又劝又骂,从窗栏朝屋里看。方孝忠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饭,不是不饿,只是方守金一拳砸在他脸上,嘴巴里面全破了,疼得他吃不了饭。当时他就感觉脑子震荡,眼冒金星,牙都松了。不仅如此,他还浑身都疼。这回方守金得到默许,对他下了狠手。
“你爸教训你是手重了些,可谁叫你还手的?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打老子,天打雷劈,你也活该不是。你就躺着吧,再倔下去,你爸看不惯又该揍你了。”
方孝忠不擅长打架,也不喜欢。一是怕疼,二是哪怕他占上风,打别人也有心理负担。他当然知道,昨天要是遵从内心的恐惧认个怂,抱着脑袋让方守金打他两巴掌事情就会过去,但他仍然还手了。
明知打不过,明知会被揍更狠,明知自己十分害怕,还是赌上最后那点勇气反抗。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次不还手,他就会永远畏惧那男人的拳头。
他憋不住喊出的话,让雷亲婆更有了危机感。方家想要控制他,发现感情牌和舆论牌都打不通之后,决定采取暴力将他揍服。当一个男人屈服于另一个男人的拳头,就像被骟了卵蛋的猪,从此变得温驯臣服,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他死也不要屈服。
“小忠啊,你知道你说的那些话让我跟你爷多寒心。不知道你上哪儿听到的屁话,那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专门挑拨你,你这没脑水的还真信了。你不傻谁傻?
“你爸坐牢亏欠你是他没办法,我跟你爷什么时候亏待了你?从小到大,哪里不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样缺了你?我跟你爷一件衣服穿十年,年年都给你换新衣。养条狗这么些年都知道不咬自家人,你说那话不是往人心里扎刀子?”雷亲婆说着,在窗外抽泣,“你还掀我一跟头,我过两年都七十了,这要是摔下去明儿就能入土。大方咋能眼看你这么对他妈,合该他气你。”
说完这些,雷亲婆又在窗外抽泣了会儿,叹了口气走开了。
躺了一天,雷亲婆也时不时在他窗外絮叨一天。傍晚时分方孝忠下了床,忍着痛用力敲窗砸门,让雷亲婆放他出去。
雷亲婆继续在他窗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顾劝和骂,却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被关了两天,方孝忠越想越气。他琢磨弄开屋子的锁,却发现雷亲婆在他门外也挂了把锁。窗户栏杆更是焊死的,凭借人力根本扯不断。他这才发现,“牢笼”并非意象,而是他实实在在被关了起来。
亲生父母给他的手机怕被发现一直放学校,家里这部断缴话费早就停机。方孝忠求助无门,甚至想大喊救命。
但他并不是被人绑架到无人之地,家里时时都有人来串门聊天,谁都知道他因为不听话正被关在家里。隔着薄薄的门板听那些大嗓门的闲聊,谁也不认为雷亲婆所做不对,反而都是指责方孝忠逆反不孝的声音。
有人给雷亲婆出主意,让把他送去“专门的学校”,他这种不爱学习又不体谅父母对长辈一点孝心没有的,都是脑子里生了毛病,电击两下就全治好了。
还有说送他去那种学校还得花钱,不如送去下头村里的石场干活。石场老板专门接手这种十七八岁不听话的小子,干完活儿每月结的钱直接寄回家,不让他身上留个子,就没处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体验体验外面的生活”,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这些话听得方孝忠从愤恨不已到毛骨悚然,夜里一闭眼就梦见自己被绑在椅子上电击,要么就是在搬永远也搬不起来的石头。一头冷汗醒来,想到如此晦暗的人生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佯装服软,雷亲婆却不吃他这套,非让他喊方守金喊“爸”。也有过早上趁爷爷来给他换尿壶,夺门而出,不过是被方守金揪回来再揍一顿。
方孝忠是真的被打怕了,心底的勇气也一点点被磨灭,他觉得自己走不出去了。
亲生父母远在天边。张逐也只是个高中生,远没有带走他的能力。而在一个默认孩子是家庭财产的地方,就算他走出这大门,也走不出这条街。只要他奶奶一喊,所有人都会帮忙捉住他。
在无限绝望中,他反而冷静了一些。知道这件事蛮干不行,只能激怒方家,让他们更警惕,还得仔细计划。
他安静蛰伏好些天,好似已经学乖听话。但雷亲婆对他的戒心没有消减,还计划着把他送去乡下老家,期望在偏僻无人的地方,能让方孝忠断了跑的念头,能叫他“学好”。
天热起来,他一星期没有洗澡,央求雷亲婆让他洗个澡,再把屋子里尿壶的味道散一散。
他期期艾艾收回他那天喊出的话,说想到方守金曾经对他做的事,他死也不会认他当爹,但爷爷奶奶他会认,会孝顺他们,会好好给他们养老。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态度,雷亲婆没太怀疑。大热天关在屋里实在埋汰,就将他放出来洗澡。本想跟在里面去,方孝忠害臊不让,只让她在洗浴间外等着。她就一直和方孝忠说话,确保人在。
“小忠,明儿跟我和你爷爷回村里过夏天,村里头凉快。”
“我不喜欢村里。”
“那你不是跟你爸过不好嘛?你看不得他,他一见你也来气就忍不住揍人。你跟我们回去,不用跟你爸对着干,这不好?”
“他不一起回?”
“他不回,饭馆开不成,他要管理废品站,我俩老骨头也该休息休息了。”……
“你不是说要孝顺我们,要给我们养老嘛。要你不跟我们回去,能养哪门子的老?”……
“小忠?”……
“方孝忠!你再不应声,我进来了……”
雷亲婆推不动门,叫来方守金。男人力气大,一脚把木板门揣了个大洞,倒是能打开了。
这浴室是房子修好后自个再盖的,为了冬天保暖,墙也只砌了两米,封顶用的石棉瓦。只见那瓦被掀开一块,漏了个大洞,哪里还有方孝忠半个人影。
雷亲婆尖叫一声,用力拍腿,大骂起来:“天杀的,你跑,我叫你跑,这回不把你腿打断。”
吼完这句,她气血上脑,整个人都往后倒。方守金赶紧接住:“妈,你莫急。他跑不远,我一准给他逮回来。”
“你还不赶紧去!老头啊,快出来,那狗日的小忠又跑啦!”
方守金打头阵,三个人打着手电,边走边喊,一齐找了出去。
待到人声远了,方孝忠才从院里的狗房子钻出来。大门锁了,他绕到后院从围墙翻出去,沿着没有路灯的小巷子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这是过去篇的倒数第二章 。
第86章 等见面…
半夜,张逐被一阵急促砸门声吵醒。他翻身下床,顺手从坏了木凳拔下一条腿,拉开门。门外是雷亲婆和方守金。
张逐把木椅腿立在墙边,还未来得及问他们干什么,就先被一通质问:“方孝忠在哪里,叫他出来!”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从哪儿叫?”
雷亲婆气势汹汹地:“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头,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张逐眉头紧皱:“我俩从没穿过一条裤头。”
雷亲婆无言片刻,用力推开张逐:“让开,我自己找去。”说着她带方守金一块儿闯进张逐家里,每个房间、衣柜床底都翻了个遍,没有方孝忠半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