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痕下(67)
童惠珍和童米兰都不同意,童米兰甚至跟姐夫争吵起来,她说妹妹已经死得足够凄惨,为什么还叫亡人不得安宁,阴婚那样封建迷信的东西就该彻底消灭!人死了就是死了,做戏给活人看简直可笑至极,荒唐恶心。不进童家祖坟又怎样,童家算什么东西,以后我在城里给小妹买墓地,和我葬一起,要是我姐愿意,她也能不进你家祖坟!我们三姐妹整整齐齐的!
姐夫被童米兰气得够呛,他本就瞧不起这小舅子或者说小姨子,分不清这混乱的称呼本身就是耻辱,有这样的亲戚能让他们家也跟着蒙羞,幸好童米兰不常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她不回来没人想起她,她一回来全村的人的眼嘴都落在他们家。他被气得去了朋友家,不愿回家住,原话是:我不想和怪物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童米兰乐得自在,她还有种胜利之感,她把姐夫赶出了家。
童惠珍终于坐下,说:“早上爸妈又过来闹,要我把小妹的骨灰交出来,他们说都收了王家的钱,连新郎新娘都同意了,这婚非结不可了。”
晏山说:“新郎新娘都同意?这不是乱扯吗?除非他们亲自下到地底下去问,不然骗谁啊,下次还是想个合理些的理由吧。”
“为了两万块钱选个强奸犯,他们也是见钱眼开了,让他们退钱肯定比登天还难,”童米兰冷哼一声,“我把这钱补齐给王家送过去。”
童惠珍说:“我把钱还过去吧,你马上要去做手术,存那么多钱不容易,本来早几年你就该去做,谁想到我生病......”
“姐,你就别跟我说这些了,那我最初做胸不也是你给我的钱。”
“总之这两万我来拿,又不是拿不出来。”童惠珍转头看向晏山,“晏老师,你还不知道吧,米兰教我网上直播卖货,卖我家自己种的橘子李子,还有自己做的果酱,挣了些钱呢,要说现在网络太发达了,在镜头前介绍介绍就能卖出去,哪像以前还要拉到镇上县上去卖。”
晏山说:“姐,你把账号给我呗,下回你直播我也买点水果。”
“那怎么行,你要吃直接说,姐给你寄几箱过去!”
忽然,小瑶的手拍在了晏山的大腿上,脆脆生生的小巴掌,她耀武扬威似的举起手,展示手心里那扁成纸片般的蚊子,以及蚊子吐出来的血,可能是晏山的血,一小点,混着蚊子的残肢。
“可恶的蚊子,我总算打到你了。”小瑶说。大人谈事,她插不进嘴,眼珠到处看,最终锁定那只大腹便便的蚊子,跟着它的轨迹,从童米兰的胳膊再到晏山的大腿,小瑶终于稳握时机,挥掌而下,她邀功地趴在晏山的大腿上,为她做的这件有意义的事摇头晃脑。
童家有生女儿的命运。童米兰说。
童惠珍生产的前一天,她的父母还向亲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胎绝对是个儿子,到了小瑶从腿间滑出,透亮尖细的哭声给了四个老人当头一棒,不信邪地再掀掀裹住小瑶的毛巾,没有,根没有挺立没有骄傲更是没有。
于是童家父母没有给童惠珍好脸色,他们认为自己的一生都被“生女儿”给缠绕了,连生下的儿子都要费尽心机去变成一个女儿,这简直像一个诅咒,他们如雷轰顶。
童惠珍坐月子没人照顾,夏天身上起湿疹,痒得她成宿睡不着觉,皮肤焦心得烧,一抓一道红血痕,满身像有虫子爬。童米兰和童蕙兰放暑假回家照顾姐姐,童惠珍产后便秘,不敢用力,童米兰只能用手指给姐姐扣出来,过后姐姐就趴在她怀里痛哭,一身湿汗,那时候童米兰已经做了胸部手术,姐姐哭一会后摸她的胸,或许觉得效果不错,跟原生的似的,又哈哈大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像两个疯子。
晏山说,我们拍摄一会儿吧,采访那么多人,还没有采访惠珍姐。童惠珍去衣柜里挑选最满意的衣服,化了点淡妆,精神不少,这样细看,晏山发现童米兰跟童惠珍长得挺像,只是童米兰轮廓更为粗犷。童惠珍说,那你是没有见过小妹,她跟我更像。
镜头对准小瑶奔跑真的背影,她在欢笑,像只精灵。
再到童米兰的脸上。
“小瑶总让我想起小妹,小妹小时候就是这样跑来跑去的,自由、生动,那样的生命力有点不可思议,让人感觉永远、永远不会停歇下来。”
童米兰眯着眼睛说:“我只想我姐能幸福,虽然这幸福可能没那么宏大,但对我姐来说足够了,姐夫虽然对我恶声恶气的,思想也有点封建,但对我姐还算不错吧,挣到钱了知道给我姐花。最主要的是小瑶懂事,学习用功,以后我要让小瑶受很好的教育,远离乡村,最好能带着我姐一起。”
童惠珍坐在椅子上了,她有点紧张,眼睛不敢直视着镜头,晏山说:“没关系,就当是在单纯跟我聊天。”
童惠珍说,她觉得有一个弟弟或者有一个妹妹都是一样的,对她来说都是家人,家人就需要互相关爱、互相支持。当童米兰第一次偷穿她的裙子被她发现,她很惊讶很不解,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弟弟明白裙子是女孩才能穿的,但后来童米兰说她有多么向往穿裙子,童惠珍就开始帮助童米兰偷偷穿裙子,再到后面给她化妆,改口叫妹妹,伟强变成米兰,那好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她不懂什么是跨性别者,除去童米兰,她可能也无法理解他人的性别认知障碍,但她理解了自己的妹妹。
“小妹的死,对于我们来说是很致命的打击,真的,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她那么年轻可爱,那时候我每天晚上都诅咒肇事者死,死都便宜他了,他应该先下油锅。”童惠珍捂住了脸,“哎,但是那样恶毒地想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换回我的小妹。”
童米兰拍拍晏山的肩膀,说:“想不想去我以前的家看看?”
晏山点头,跟着两人回以前的家,他们等童家父母出去串门才敢进去,自从童米兰隆了胸,改了名字回来,他们就不再允许童米兰踏进家门。
童惠珍拿钥匙开了以前童米兰住的房间,一阵灰尘扑鼻而来,呛得三人剧烈咳嗽,晏山连打了三个喷嚏,揉揉酸涩的鼻子,打量起这间屋子,不算很小,靠里的墙壁边放着一张床,床只有空架子,床的斜对面是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抬头从窗子往外望,就能看见院里的那棵枣树,晏山难以想象,幼时的童米兰是怎样被吊上去的,书桌旁摆放着掉了漆的衣柜。
最瞩目的是房间的墙壁,纷乱地贴着各种海报,机器人、汽车、热血动画、电影女明星。
晏山不禁问童米兰:“这真的是你的房间?”
童米兰指着墙上的海报:“我贴的都是一些男明星的画报,还摆了一些玩偶,但是我爸妈全给我撕下来了,换上了这些他们认为男孩应该喜欢的东西,自欺欺人。哪个父母往自己孩子房间贴女明星的画报?因为他们最害怕我喜欢男人。”
“以前我是家里的宝,享受家里最宽敞的房间,现在想想也是很搞笑。”
童惠珍说:“到现在爸妈还是不愿意动这个房间,或许在潜意识里,他们还是希望某一天,一个叫童伟强的男孩能回家,住进这间房。”
第60章 安稳诉说
童米兰站在枣树下,仰头向上望,枣在树叶之间密密地打着堆。
儿时她怪罪这棵树,不论树的枝干还是叶片,她提起铲子来到树下开始奋力地挖,要把树根暴露出来并铲除,她用脚踹,用牙齿咬树皮,吃一嘴的腥气的泥。可她没能成功,树依旧挺立并年年结果。现在她明白树是纯良的,自然的面貌都因人的行为才有了改变,善与恶,庇护与虐待。以前的她过于弱小,只能将仇恨寄托在一棵树上,因此报复树,树不能反抗,它默默地承受且一言不发,是否它也同情过她,它也感到某种无奈的胁迫。在此时她竟跟树产生了联结,她有点想拥抱树,仿佛拥抱儿时在树下痛哭的自我。
她摇枣树,几颗枣掉在地上,捡起来用衣摆擦一擦。镜头拉近,聚焦在她的手和枣上,枣身上不规则的红像它坠落后摔出的淤血,它很可怜,它身负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