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35)
有时幻化成雨夜中顶着破口大骂捡起流浪猫的手;有时变成不厌其烦陪人在老旧农家乐寻物的脚;有时又变为在一众候客车队中、义无反顾选择某辆最破旧的三轮车,无视司机残疾腿脚毫不讲价的心。
菩萨耿介端方,四肢勤,五谷分。
却处在永不放晴的雨天。
天公不开眼,不作美。与人为善,缄默不言的泥塑菩萨被雨水冲刷掉手,侵蚀去脚。望着晴朗的对岸,他破釜沉舟渡河,却被汹涌山洪暗流卷去最后的心。
那颗相拥贴近的心,明明是很沉重,很响亮的。
赵观棋记得清清楚楚,好似那个拥抱之后,右边也被印上了一颗一模一样的心。
两个人的心脏叠在一起,会变得强大一些吗?
会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阳光牵动的无数微小尘埃中,周景池似乎睡熟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赵观棋记得,这个叫‘快速眼动睡眠期’,人类在清醒后能回忆起的梦境,大多都发生于这个时期。
黯然的注视中,赵观棋祈祷,一定要是个好梦。
光斑缓慢地移动,巧然与睫毛共颤,周景池不适应地缓缓睁眼,发麻的手臂牵动着脖颈,浑身如老旧发出麻点的电视机一样难受,举起一半的头不得不停下来缓缓。
“醒了。”
眼睛还半眯着,周景池不敢挪动铺在桌面的手臂,艰难看向对向声源。
“我睡......多久?”脑子一片混沌,他问得含含糊糊。
赵观棋递过去一杯热蜂蜜柠檬水,看着腕表说:“从我进来算起的话,两个多小时。”
“我睡了这么久?”周景池想起梦境里的光景,似乎在感叹:“感觉就是一瞬间。”
“一瞬间你的手会麻成这样?”赵观棋拿着没被接过的杯子,走到他身边,杯沿携着柠檬的酸涩和蜂蜜的甜腻扑鼻而来。他命令道:“张嘴。”
明明无人作答,赵观棋却好像得了应允,将杯子缓缓倾斜。热气愈近,杯中酸甜的柠檬水从唇齿间涌进,周景池拒绝的话语随之咽进胃里。
赵观棋不通人情,一杯见底后才放过难以协调吞咽与呼吸的周景池。
“还想吐吗。”他放下杯子问。
“早就不想了。”周景池逃离般往后仰着身子,无视就位的纸巾,用手胡乱擦了嘴,“我们走吧。”
“戴上。”赵观棋将手里的一次性口罩递到他面前。
“这是干嘛。”黄昏虽逝,太阳的余威却还在,戴上口罩难免燥热,周景池不乐意。
“上车再摘掉。”赵观棋语气不容置疑。
双目对视,周景池想起大厅里赵观棋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没必要再生事端,他没理由推脱,撕开包装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说:“走吧。”
赵观棋提起药,两人一前一后进到电梯,降到一半,电梯门打开,并肩而立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袭快要耷拉到地上的白布。
两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缓缓推床而入。
周景池立刻向后闪避,躲到赵观棋身后那方狭窄的角落里。
赵观棋侧头扫了一眼,将身体往周景池面前挪了些许,如一方另类的方舟般拢住他。
无人说话,只有白大褂口罩上方不遮不掩的漠然与肃穆。
电梯降得很快,不过几秒,便稳稳停在一楼。赵观棋侧开身子,在偌大的电梯里为周景池让出通道。
没有迟疑,一个人影飞速而出。
紧随其后,赵观棋没忍住回看一眼,电梯门已开始内合,占满轿厢的白在缝隙中继续下行。
开小差不过几秒,周景池在眼前彻底消失。
赵观棋加快脚步,出了大门却转头撞上望着路边的高泽洋。
“别追了,人又没跑。”高泽洋对着他,话里有话:“心急跑着追来追去,小心栽跟头。”
“不会。”赵观棋斩钉截铁,“你别推己及人。”
“真真假假,懒得跟你两个打哑谜。”高泽洋望着赵观棋那辆宾利,似劝似问:“你别是三分钟热度吧,他禁不住的。”
他从远处拉回视线到赵观棋身上:“想清楚再做,人可不像攀岩和物理题。”
赵观棋思考一瞬,似乎真的动摇了:“那你觉得像什么。”
高泽洋望了望光污染下毫无星星可看的夜空,又垂头闻了闻失去烟气的白大褂,说:“像蒙着眼徒手抓住的泥鳅。”
“你以为你抓住了,其实只需要一秒钟,它就会逃掉。”
“之后呢。”赵观棋问。
“最后还是被老天爷宰了。”
“不怪永年骂你没文采,你这比喻烂爆了。”赵观棋骂他,旋即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又回头,劝慰般开口:“少抽点吧,生日被闻出来,又得骂你。”
高泽洋没有应,等待两秒后,赵观棋继续往外走。
不过两三步,高泽洋突然喊住他。赵观棋回头,听见一句轻飘飘的话。
“别像我一样。”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赵观棋冲他笑一下,头也没回地走了。
直到宾利转向灯亮起,高泽洋才心虚地笑起来。该下班了,他朝医院走去,疾步而过,角落的垃圾桶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正值晚高峰,宾利在宛若游龙的车流中艰难挪动,午间时的绿意盎然早已被夜色尽数掩藏。
驶离最忙碌的路段,宾利拐进了来时的道路,黑色的宾利融进黑夜,天地间只剩车灯和风吹树叶作响的声音。
摘下口罩的周景池将脸偏向车窗,静默闻嗅着争先恐后涌进的夜风。
太安静,夜色催人疲,赵观棋腾出手去开音乐,副驾却蓦然出声。
“我梦见许愿树了。”周景池看着一片漆黑,说。
忙着开音乐的手顿住,片刻后,开始随机播放粤语歌。
“是吗。”赵观棋问,“在哪里?”
“老房子。”周景池将车窗彻底降下,听着风声,缓缓说:“我梦见那颗樟树变成许愿树了,飘着好多我没见过的红丝带,像苹果一样红。”
赵观棋正想问问他许愿了吗,便听见他说:“我想许愿来着,可是一阵风吹过来,那些红丝带都不见了......”
他的声音顿住,随后说:“变成好多颗心脏,各种颜色,跳动着,像看着我似的,我就许不出了。”
周景池一眼也没有看赵观棋,却向他提出问题:“你说,这算噩梦吗?”
“不算。”赵观棋说,“算你迷信。”
周景池没觉得是坏话,问他:“你会做梦么?”
赵观棋想了一想:“很少。”
“那你记得自己做的梦吗?”周景池继续问。
“很少会有人记得吧,偶尔一两次。”赵观棋回答,随后又问他:“那你呢,记得吗?”
片刻,周景池回答:“全部。”
意料之外的答案,意料之外的平静。车间风中飘散的粤语金曲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破碎成只言片语,裹挟着周景池的回答没入黑夜。
“睡会儿吧,到了叫你。”赵观棋升起副驾一半车窗,对他说。
没有拒绝,周景池靠在颈枕上阖眼。
对话彻底消失,明明还在回程路上,赵观棋却平白生出一种临近终点的怪异感。似乎下一秒,副驾的人便会跟着窗外袭来的夜风飘走,片刻不停歇,片刻不停留。
他比谁都明白,周景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动物,任何一株植物都渴望完美无瑕的自由与洒脱。
而关键在于,真正的再见是不用宣之于口的。只需要一个转身,一个不知何时降临的决绝的、直白的转身。
周景池完全能做到,周景池差一点就做到。
赵观棋忽然想起那首被听了一千三百多遍的粤语歌来。周景池那么喜欢那首歌,他还有妹妹,有汤圆,有朋友……也许会不忍心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