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85)
余小云的手只停顿了一瞬,又忙碌着替情绪各不同的人们套上各异的框。
相顾良久,像一个长久的留白。
“不去了吧。”余小云头也没抬,只瞄了一眼在山楂菲士边一起发红的喜帖,突然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整实体请帖,真有闲心。”
“不过也能理解,人生大事。”她像自言自语,“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能理解。”
液晶屏今天没有轮播影集里的电影,蓝屏折射的光洒在天花板上,又投射到余小云手下的玻璃面。白与蓝掺着,像密集的云块跌到海里。
海里的余小云也变成蓝色,和液晶屏以及周景池凝视高挂合照的蓝眼睛一起溶到水里,寂静地淋漓。
“就在和风大酒店。”周景池从那张洗的并不是很美妙的合照收回眼睛,垂头喝了几口酒,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红包,“我去不成,请帖留你这,代我去挂个礼吧。”
余小云自顾自忙着,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麻烦死了,怎么不选在中秋,还得挑日子去。”
周景池没接话,在吧椅上转来转去,看着请帖被收到柜子里。
“你要回月池了?”余小云终于忙完,给自己端上一杯酒,“他跟你一起?”
“他先回去了。”周景池想着别处,看起来像在应付,“那边一摊子事儿等着忙。”
各有各的不想谈,周景池换了个话题:“如果你和那个人见最后一面……还会给他带礼物吗?”
一句话的功夫,余小云杯里的酒已经见底,她无聊地敲着桌面,淡声回答:“你怎么还是扭扭捏捏的,我就觉得跟你说话最累。”
“......”周景池愣了,旋即又朝她好脾气笑笑,“行,那你当我是请教你。”
“该不是跟我一样又是什么爱而不得的狗血戏码吧?”余小云直接拿自己打镲,在只有两个人的屋里凑近,小声八卦:“你移情别恋了?”
“......不是。”周景池有点哭笑不得,视线落到余小云脸上不遮不掩的烧伤,又丁点也笑不出来了,“请教无罪吧。”
“哎,你心思多,我懒得猜。”余小云隔着柜子收回探出的身子,回头看了挂钟,“这死人,又迟到。”
周景池跟着看过去,不解道:“不是约的两点么,还没到时候。”
“我跟他说的一点啊。”余小云愤愤,“这都半小时了。”
“不过。”她停顿一下,“你怎么想着要卖房子了,那屋不是你妈留下来的?你也舍得。”
“也不值几个钱。”余小云看周景池从杯底座摸到杯口,再一饮而尽。
“想卖就卖了。”周景池温和平视着,和学生时代并无两样,“小房子也指望不上什么大富大贵。”
“急着用钱?”余小云猜测,幽幽道:“那还给他封那么厚的红包。”
“礼金归礼金。”周景池比谁都清楚,那个红包要真递到人情簿上,余小云会让它成倍地翻。认真思考一阵,才说:“钱不缺,我没什么要多用钱的地方,只是最近得收拾收拾,想着拖着也不是办法,回去也住得少,干脆卖了得了。”
“恨死你们这些谈上有钱人的了。”余小云冲口而出,“赵观棋什么时候娶你,老子要吃满汉全席。”
周景池抵着吧台笑得肩膀耸一耸,半刻才想起为自己正名:“我娶他,也能请你吃满汉全席。”
“吹吧你。”余小云不信,“这么多年就记得吃过你妈做的糍粑。”
还没拌嘴完,忙着抖雨伞的人哗啦啦地撞掉一摞书。
不约而同看过去,那人看着满地狼藉尴尬地笑,青涩中带着一丝无所适从。
“半路下雨,小电驴又没电,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周景池看了看表,正好两点,余小云朝他得意一笑,他走过去伸手自我介绍:“幸会,周景池。”
三个人一台戏,没有麻将桌倒也弹棉花似的谈到天都干了,雨都停了。
由奢入俭难,由暗入亮更难。周景池面目狰狞地走出书店半步,太阳雨已过去,晒得人想撑把伞。
他又倒回去,余小云正拿了抹布擦吧台。见他回来了,愣在原地:“还喝?你俩喝老子18杯了。”
“拿包跨越。”周景池将抠门进行到底,“再送我个火机。”
抠来的免费火机按了三次才燃起一捧火,在太阳光下白得透亮。周景池含着烟,偏头掩住风,扒了两口才松开。爆珠还没掐,吸起来有点艰难,他就着白日下不甚明显的烟圈咬破爆珠,像咬破胆子。
烟从来不是提神的东西,周景池燃完三支,才发现要等的7路公交车只在马路对面停泊。
过天桥的时候,狭管效应十分明显,风差点掀翻他松垮的帽子。周景池只好叼着烟,垂头把帽子调紧一点。
刚弄完,烟杆快被嚼成纸片儿,外套里的手机响起来。
刚过午睡的点,周景池看也没看滑动接通,问:“睡醒了?”
他仗着天各一方,一只手把手机按在耳边,一只手扶着帽檐,就这么嘴里囫囵地说:“比以往天醒得晚点呢。”
“你叽里咕噜说啥了?”赵观棋说,“在吃东西?”
周景池下天桥阶梯的腿一抖。
晌午都已过,赵观棋在电话那头叫起来:“你现在才吃饭?!”
看来心虚是隔着十万八千里也会发作的,周景池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公交站坐下,朝面前飞过的一只小蚊蝇吐出一口白气,才信口撒谎:“喝奶茶。”
“你在外面?”赵观棋听见几声车笛,“妹妹呢?”
“跟你一样,睡午觉,还没起呢吧。”周景池靠到公交站牌的巨幅广告上,摇了阵赵观棋看不见的头,“晚上都在哭。”
明显感觉电话里的人愣了一下,随后问:“看到人了吗?”
“情况...怎么样。”
“我还在等公交。”周景池看到晃晃悠悠的7路在另一端露出个小头,向赵观棋报备:“还有一分钟。”
风把周身的分辨不出香还是臭的烟气吹淡了些,赵观棋还是在周景池按灭烟头的时候问出口:“他妈妈……知道你去吗。”
周景池没回答,看着那个大大红红的数字7停到眼前,侧屏跳动着站点,市总院的名字在屏幕上雪花点点。
“他妈妈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了。”周景池面无表情,脸上的细痕泛出一片疼,他毫不避讳:“早该去了。”
早该去了,而不是等吕鲲跌下来,才在人群中哭天喊地,膝盖跪在蔓延的血流上,拍着大腿泪如泄堤。她在办公室指着自己儿子破口大骂狗东西的时候就该明白了。
她彻夜打牌输个精光,看见没钥匙进门只能睡在门口的吕鲲时,第一个动作是狠戾地来上一脚。
她明白不过来,吕鲲却明白过来了。
疲惫地睁开眼,他来不及摸疼的地方,跌跌撞撞挎上书包,心如死灰地,走入有母亲早餐饱腹的学生队伍中。
像一粒沙融到风里,终于在飘雨的时候跟着水珠砰然坠地。
砸在地上,像一颗钢珠击穿玻璃,裂纹以光速蔓延四下,把最后一块心掰得四分五裂。公交的最后一排的玻璃窗很小,像一扇绝佳的狙击点位。周景池突然又有点反胃,俯下身子撑住膝盖,透过那囚笼般的小窗,看见一闪而过的老小区大门。
“你说他撑得过来么?”摔碎的骨头,衰竭的器官,周景池像在寻求一个认同,“他要是......”
他在这种关头忽地打断自己,换了词语避谶:“要是走了,小伶的状态...恐怕短时间内去不了学校了。”
“不会。”赵观棋在电话里替他下定义,“老天爷没那么有眼无珠。”
周景池将烟盒转了又转,捏了又捏,在红灯亮起的时候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