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为患(149)
转头看到灵堂外一眨不眨望着院中雪景的陆清则,宁倦思索片刻,还是在众人偷偷摸摸的注视下走了过去,低声问:“怀雪,你在难过吗?”
众目睽睽之下,陆清则倒没有回避他,转头看了眼棺木,淡淡道:“人终有一死……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道:“大将军的兵权已交归陛下手里,往后大齐的江山,无人再能有威胁,陛下可以安心了。”
京中的一些旧族是个麻烦,不便推行宁倦的新政,等解决完最后一点小麻烦,他走得也能安心点。
宁倦蹙了下眉,疑心陆清则话里有别的意思。
但陆清则说完,就低下头闷闷咳了几声,这几日来回奔波,还是受了冷,呛了口风。
宁倦只好把话咽回去,侧身给他挡了挡风:“注意点身子。”
宁倦靠得有些近了,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拂过鼻尖。
陆清则的眼睫颤了一下。
先前史大将军在病中时不喜欢人叨扰,将来探望的大部分人拒之门外便算了,现在办理后事,再将人拒走就不好了,眼下周围的人不少,成天握着笔盯着陆清则、随时等着他露出什么“马脚”,好口征笔伐的言官也来了不少。
陆清则并不想有任何一丝可能被人看出宁倦对他的意思。
相比起他的声誉,作为天子的宁倦更不能沾上这种事,需知史官载上一笔,往后千秋万代都会记下来。
目光觑到范兴言来了,陆清则侧过身,向宁倦略一颔首,过去和范兴言说话。
陆清则的态度很自然,但他的一举一动却格外触动敏感的宁倦。
老师连被他遮遮风都不愿意了吗?
他的目光追随着陆清则而且,看着他和范兴言说了两句话,淡红的唇角便微微勾了起来,神态放松自然,是在他面前很久没有再露出过的随意姿态。
嫉妒的情绪就像被砸碎的琉璃,不仅碎得响亮,飞溅出去的残渣还会扎着人疼。
边上偷偷注意着陆清则和宁倦的官员瞅见陛下望着陆清则的眼神,心里霎时振奋:
陛下看着陆清则这个眼神,好生可怕!
果然,陛下已经对陆清则动杀念了吧!
宁倦克制着收回目光,心底没什么波澜地想,他已经准备好送给陆清则的礼物了。
过了头七,在京郊的史家祖坟里给史大将军下葬衣冠后,陆清则就要遵循史容风的遗愿,送他回漠北下葬了。
从京城到漠北,扶棺而去,来往最少也要花上十日,等陆清则回来,便是他的生辰了。
等陆清则从漠北回来,他就亲手奉上自己的礼物。
在灵堂守孝的七日里,林溪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很少说话。
第七日,陆清则和陈小刀,以及唐庆等亲兵陪着林溪将衣冠下葬之后,三人坐进马车里,轻微晃着返回京城,外面鹅毛大的雪花扑簌簌直下,唐庆等人骑着马护卫着马车,低声交谈哪些人留在京城保护小世子、哪些人随同陆清则护送棺木回漠北。
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林溪忽然轻轻扯了扯陆清则的袖子,小声开口:“陆,大人。”
他闭口不言十几年,再开口时就有点费劲,感觉很陌生,三两个字三两个字地往外蹦,因为磕巴,也很少说长句。
陆清则扭头,和颜悦色:“怎么了?”
陆清则让林溪改改口,不过小孩儿从刚认识就这么叫他,已经成习惯了,叫他陆大人也没生疏的意思,和陈小刀习惯称呼他为公子,以及宁倦从前叫他老师没什么两样。
林溪垂着眼想了会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艰难地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漠北?”
按着史大将军的意思,他是想把林溪留在京城的。
京城再有千般不好,阴谋算计,他的余荫也能庇护林溪平安到老,比漠北那种战乱苦寒之地要安全。
史家几代人在战场上洒尽了热血,他因崇安帝凉过心,感到过不值,一辈子忠正无私、为国为民的史大将军,对这个丢失了十几年才找回来的孩子,怀了一丝难得的私心。
陆清则自然懂得史容风的意思,听林溪这么说,稍微一怔:“你想去漠北?”
林溪点头:“我,想去看看,爹,和娘,认识的地方,想去看看,爹,镇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虽然说得如同幼童学语般磕磕碰碰,但他的脸色很认真。
陆清则直觉他的意思不止是跟着他去送一程史大将军,看一眼边关守城,而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注视着他问:“去漠北看过之后呢,还回京城吗?”
见陆清则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林溪垂下眼,有些紧张地并着腿,手指纠结在一起,过了会儿,又抬起眼,和陆清则的眸光对上:“我想,留在漠北。”
陈小刀原本安静听着,听到这一声,吓了一跳:“留在漠北?那多危险呀。”
陆清则忽然想起之前史大将军对他交代的话。
若是林溪愿意待在京城,便看顾一下,若是林溪想去漠北,也别拦他。
史大将军是猜到了林溪会做这个决定吗?
虽然相处只有短暂的几个月,但从见面起,骨血之间的联系便难以割舍,看来史大将军才是最懂林溪的人。
陆清则沉吟片刻,颔首道:“去漠北看过之后,你若是想留在那边,便留在那边,我不会拦你。”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也是你爹的意思。”
林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使劲点点头。
陈小刀有点难过:“漠北那么远,以后我们就见不着了。”
陆清则拍拍他的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在武国公府继续待着,知道吗?”
林溪若是选择留在漠北,继承史大将军的遗志,无论京内京外的武将都会对他起敬,那样即使林溪不在京城,陈小刀继续留在武国公府,宁倦那小混蛋只要还有点理智,就知道不能让人去武国公府抓人。
陈小刀闷闷地“哦”了声。
京郊离城里颇远,回来时天色已暗。
后院里积着雪,映得周围一圈亮堂堂的。
陆清则沐浴了一番,换了身衣裳,严丝合缝地裹上厚厚的大氅走进书房。
明日他就要送行史大将军,去一趟漠北了,公务都暂交给由他一手提拔的吏部侍郎了,难得空闲一日。
他倒了杯热茶,捧起来暖了暖手,眼前浮过袅袅白雾,沉思了片刻,还是起身铺开一张信纸,慢慢研墨,悬腕探笔,宽大衣袖下的腕骨伶仃,肤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力气,每一个字却都书写得稳而利落。
走之前他还得给宁倦再上一课。
宁倦才十七岁,便已经站在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
他再怎么早熟,在这个年纪也远远不够成熟,有着君王的强硬,性格偏执,偶尔冲动易怒,他们之间师生五六年,他教了很多东西,也有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教。
宁倦还不懂到底什么是喜欢,对他这丝念想,或许并没有那么坚韧。
大概几年之后,再回想起这段伤过自己自尊的爱恋,宁倦会感到格外诧异不解。
陆清则不想让他和宁倦都感到后悔,但也要给他一点做错事的代价。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烛火幽幽闪动,陆清则低垂着长睫,慢慢地写完了那封信,等墨迹干了后,折起来抵进信封里封好,准备写信封上的字时,却又犹豫了一下。
叫陛下太生疏,叫果果太亲密。
斟酌再三,虽然不知道宁倦还愿不愿意用自己取的字,陆清则还是在信封上留下了四个字。
“霁微亲启。”
隔日一早,陆清则被唐庆接上马车,去与城门口先扶棺而出的队伍汇合。
这支队伍的人数不少,除了史大将军的亲兵之外,便是一队宁倦拨来保护陆清则回途的锦衣卫。
陆清则一手推动的新法触动了王公贵族与部分官员的利益,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也是冯阁老没有为陆清则说过话的原因,曾经站在一条战线上,如今有了利益冲突,他没有在后推波助澜已是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