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为患(81)
静嫔闺名梁圆。
宁倦停下步子,凝视着那个名字,潮热的湿气弥漫着周遭,隐约勾起了些回忆。
他记事很早,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个燥热的夏日。
那是建安十八年七月的一个早晨,京城暑气旺盛。
他从母亲冰冷的怀里醒来。
皇后身边的侍从三五不时地就会来折磨羞辱一番静嫔,那天也气势汹汹地来到冷宫,推推搡搡时发现她已经没气了,才慌了下,提溜跑去禀报了皇后。
没多久,凤仪万千的皇后就降临了冷宫。
那时候宁倦还太小太矮,仰着头只觉得光芒刺眼,看不清这个倨傲的女人的面容。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紧紧抓着母亲冷冰冰的手。
和冷宫里腐朽发潮的气息不一样,皇后身上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浓香,手指涂着血一般的朱蔻,掐着他母亲的下颌看了眼,冷冷笑了:“贱人,害死本宫的孩子,死得倒轻巧。”
边上的小太监点头哈腰:“静嫔是病死的,娘娘可得小心,别沾染了晦气。”
皇后面露嫌恶,立刻收回手擦了擦手指。
另一个宫女问:“娘娘,静嫔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还要如何处置,”皇后低头瞥了眼一动不动守在母亲尸身边的小宁倦,当着他的面,嗓音里淬着恶意,“万一染了什么病传到宫里怎么办,烧了。”
在那几个宫人准备把静嫔抬出去的时候,宁倦忽然动了,他冲上去,想要抢回母亲的尸体,拼命撕咬怒踹——但一个五岁孩童的力气又有多大?
小太监一脚踹到他腹上,啐了声:“小杂种,下一个就是你!”
皇后前呼后拥地离开,冷宫的大门嘎吱一声,砰地重重关上。
小腹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发黑,呼吸一时续不上来,他蜷缩成一小团,眼睫忽闪地眨着,煊耀的日光中,他在大门的缝隙里,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首被卷在席子里,越抬越远,努力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宁倦清晰地记得那一日所有来到冷宫中人说的话、做的事、语气和脸色,甚至记得当时冷宫中独有的一种腐朽气息。
却唯独记不清自己蜷缩在地上,有没有哭出来。
前些年抓那个偷东西的宫女时,他让郑垚将当年参与其中的那些宫人也全部抓来,挨个折磨拷问,到底也没能问出她被丢去了哪儿。
不过他继位登基后,静嫔被追封为圣母皇太后,以衣冠葬入了皇陵。
——讽刺极了。
生前负罪名,身后徒劳补。
唯留两空空。
从久远的回忆里抽回神,宁倦接过侍卫递来的香,跪到蒲团之上,给母亲的衣冠冢上了三炷香。
徐恕跟在后头,试探问:“陛下,我能上香吗?”
宁倦没说什么,起身退开,让母亲见见她牵挂的师兄。
徐恕也不客气,上前给师妹上香烧纸。
他游历在外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回湖州府,不过每至清明和忌日,都会在外为梁圆烧一把纸。
宁倦幽幽盯着徐恕的背影,想到他在外化名徐圆,母亲生前又总是望着那支簪子发呆,扯了下嘴角。
若是从前不清楚,现在初尝情滋味,也明白了。
母亲是痛恨崇安帝的。
崇安帝不仅断了她为医者的前途,还断了她和她心悦的师兄的缘分,折翼将她锁在深宫里,腻味厌倦后就不再搭理,在她被陷害时,为了防止皇后母家不满,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并着她的孩子打入冷宫。
凭什么不能恨呢?
所以连带着恨他也很正常。
在冷宫里的最后那段时日,病得神志不清时,她时常喃喃,也无数次在梦里梦到没有那一次出诊,没有被崇安帝看上,在江南继续行医,满心欢喜地嫁给徐恕。
崇安帝未曾对他这个儿子上过心,只在临终病床前见过一面。
母亲虽然爱他,但他厌恶他。
宁倦正有些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在还未反应过来前,微冷的清幽梅香拂到了鼻端。
陆清则在马车里等得无聊,掀开帘子远远地看去,虽然只能隐约看到小皇帝的背影,却能看出他是独自一人站着的,看上去有些岑寂空寥。
于是想也没想就过来了,反正也没人敢拦他。
“果果,想什么呢?”
熟悉的嗓音随即到达耳边。
宁倦陡然从那股莫名的冷寂情绪中抽了出来,转头时忍不住露出笑意,又赶紧板起脸:“老师,不是让你在马车上呆着吗,怎么过来了?”
陆清则戴着面具,只露出微红湿润的唇瓣,比之前看起来丰润有气色:“大老远来一趟,也该给皇太后上炷香。”
说完,也没搭理宁倦的小脾气,接了香,也去拜了拜。
宁倦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陆清则大概是过来安慰他的。
不由露出丝笑来。
至少他还有老师一心一意对他。
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这场祭祀十分简单,宁倦向来不喜人多,也不想有人来打扰梁家的祖坟,没用上湖州知府准备的大排场。
禁军和锦衣卫守在祖坟外,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湖州知府匆匆赶来,碰了个壁,得知陛下不喜欢热闹,又赶紧回到城外,减少了点闲杂人等——也就是去掉些来蹭站位的小官,保留了各家推出来的少女,梦想着万一陛下进城时看上哪家姑娘,往后就结了皇亲。
毕竟宁倦在江右所做之事已经传开了,杀伐冷酷,利落果断,手腕强硬。
如今谁还敢小瞧这传说中的傀儡小皇帝?
卫鹤荣现在是势大,但小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江右这场仗,皇帝陛下走得险,但赢了个满贯。
等到这位陛下真正君临天下那日,昔日怠慢得罪过他的,都会是什么下场?
然而湖州知府左等右等,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也没等到皇帝陛下的车队进城。
他忍不住派了随从去探了探。
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来了,满头雾水:“大人,没看到有车队来啊?”
“怎么可能,陛下先前还在梁家祖坟那边祭祀。”湖州知府擦着脸上的热汗,挥挥手,“再去探。”
随从只得再骑马离开。
等到他再回来时,天色已然暗沉,天边的落日几乎被云霞吞没。
随从急匆匆地赶回来,报道:“大人,陛下并未停驻,祭祀完后,便改道去了临安府!”
湖州知府及身后一众登时傻眼。
湖州知府在城门外干等着的时候,陆清则坐在马车里,喝完随行的人熬的药。
他悄悄打着小算盘——等祭祀完后,宁倦怎么说也要进湖州城休息一下,与湖州知府客套客套,再去看看梁家的旧址吧?
他就趁机编个像样点的谎话,哄骗一番宁倦,独自去临安府一趟,见见原著主角。
反正湖州府距离临安府也不是很远,往返一趟来得及。
左右来都来了,不去见见主角段凌光怎么行。
他心里对这个主角始终怀有警惕,不论如何,最好别让宁倦和段凌光对上。
只是喝完药后,最近几日赶路的疲劳也涌上来,随着马车轻微的催眠晃动,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眼皮还没睁开,陆清则就先察觉到,他并未躺在软和的大床上。
马车还在轻微摇晃着,睁眼时桌案上的烛光随着摇晃的频率轻微晃动着。
身上盖着件外袍,少年清爽的气息包裹着他。
脑袋下是宁倦的……肚子。
从他上次嫌弃过宁倦的肌肉太硬后,这孩子就试图用肚子给他当枕头。
显然腹肌更硬,但陆清则对上皇帝陛下诚挚而湿漉漉的眼神,实在很不好意思再推拒这一片孝心。
只是……进城的路有这么远吗?
还是他只睡了一小会儿?
陆清则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他稍微动了动,正安静翻看着书的宁倦便低下头来:“老师醒了?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