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22)
将军觉得自己无所畏惧,瘦江高山,黑夜里的芦苇荡,总有人披星戴月,秉烛而明。
男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不管是关山五十州,还是红豆生南国。
片刻之后,四下安宁。高耸入云的鼓楼,现在只剩下了废墟。这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上面的铜钟也是与传国宝鼎一起铸造的,晨钟暮鼓响了几百年,今天终于重归寂静。
丞相涣散之际闻到浓烈的苍山籽的味道,脸颊上贴着冰凉的铠甲。他听到谁人的心跳,隆隆如夏日里的雷声。心上的深渊忽然被洪水填满,桃花十里,乐土天赐。
他用仅剩的力气抬起手臂,抱住将军的背。将军身量纤长,身子抱在怀里刚刚正好。他扣住自己的手腕,一点一点收拢,他没有力气哭了,好大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将军松开一些,低头看到丞相的眉眼,长眉深目,气象庄严。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一树梅花,一时明月。
丞相的眼中倒映着将军,还有整个山河天下。天上的烟尘正渐渐散开,月亮垂在天幕正中。
他嘴唇动了动,抬起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远处,声音如游丝:“你看......灯火,我说过,下回你回来的时候......要为你点上满城的灯火......”
丞相在笑,笑起来眼尾有淡淡的褶皱,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将军听到这句话,突然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还是哭了。
“鹤山,为什么会这样啊?”将军哭着为丞相擦去泪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丞相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摸到他下巴上坚毅的曲线,他眼前泪水朦胧,竟看不清事物。
他很想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出来,把他疯长的相思绞杀干净,但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焦炭,气息只出不进。
倏尔,丞相的手滑落下去,将军看着丞相慢慢闭上眼睛,惊惶地大喊军医:“老何!老何你给老子滚过来!鹤山,鹤山你不要死......”
“不要死!”
此时月上中天,离黎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上游冲到宫墙前,看到怪物正横冲直撞而来,他破口大骂了一句,朝身后的士兵怒吼:“点火放箭!瞄准那死东西的眼睛,都他娘给老子放箭!”
士兵丝毫不怠慢,迅速在箭头上点燃□□,全军瞄准怪物,霎时,万箭齐发,天幕中如流星飒沓。
锦衣此时正踏着怪物的独角狂奔,他拖着长剑,在坚硬的角上拉起灿烂的火花。他想去帮怪物拔出扎在眼中的链剑,那样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怪物听到锦衣的呐喊,眼中闪过一丝缅怀,但很快就被愤怒的黄金色压了下去。它嘶吼着,拼命甩自己独角,锦衣几次被甩下来砸在地上,但他仍坚持不懈地一次一次攀上怪物的脊背。
箭雨迎面扑来,锦衣的面容瞬间被火光照亮。这时狂暴的怪物忽然停下了脚步,它扭过身子朝锦衣吼了一声,竟回转身子往锦衣奔去。
雕楼一般的身躯很快冲到了锦衣跟前,巨大的阴影把锦衣笼罩在里面,在它的身后,无边无边的长箭如暴雨降落。
箭头全都钉在怪物的身体上,上面绑着的□□接二连三地炸开,怪物的吼声穿破云层,紫黑的血液不断被炸出。
怪物停在了锦衣面前,它横着身子,不再前进一步。密密麻麻的长箭洞穿它满身的鳞片,大火在他半边身子上熊熊燃烧,爆炸声不绝于耳,怪物的嘶叫一声比一声凄惶。
尽管这样,它依旧没有挪步。它挡在锦衣面前,为他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濮季松!”锦衣满脸都是泪水,“你让开啊!你挡不住的,我可以逃掉的!”
怪物扭头看着锦衣,它的黄金瞳灿烂如初阳,泪水正从它的眼中不断涌出。
怪物也会哭泣吗?怪物也保有人情的温暖吗?
锦衣挥起长刀拼命劈砍怪物的四蹄,剑刃砍在鳞片上炸起迸射的火星:“你快让开啊,再不让开你就要被炸死了!你为什么不听话?老子砍断你的腿!”
他哭,怪物仍是不动如山。锦衣猛地收剑,冲出去,把自己暴露在箭雨中,怪物见状大惊,忙侧转身子一脚把锦衣踹到角落里去。
这时军队停止放箭,上游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拔出酒葫芦的塞子,把里面的清酒尽数倒进怪物的眼睛里。
酒一接触到怪物的身子,立刻冒出一阵腥臭的白汽,怪物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血肉模糊。
怪物转过身子顶起独角,亮出獠牙要把上游咬死。上游把锦衣揪起来扔到一边去,撒开几张符纸,念一个咒,一个巨大的阵法轰然乍现。
金色的锁链从阵眼中冲出,缠住怪物的四蹄,上游凭空一扯,锁链拉紧,怪物一下子倒在地上,它拼命挣扎,但锁链越拉越紧。
上游左右顾望一下,这时一个红色的人影斜里刺出,正是七宝燕,他握着黄金杖刀,前襟银色的绣花呼之欲出。
七宝燕正要寻找锦衣,却被上游提着衣领抓过去,然后自己的杖刀上就缠上了锁链。
上游同样把锁链缠在锦衣的剑上,吼了一声:“你们两个把锁链拉住,不要松掉,松掉了老子拧断你们的头!”
七宝燕莫名其妙,但上游喊完话已经飞至怪物头顶,他的头发变成了白金色,头上有杈角在慢慢长出。骤然,他的双眼变为异色,从半空中纵身俯冲而下。
气力磅礴,他伸开五指,五指瞬间变为利爪,握住怪物的独角,一用力,竟把独角连根拔起。
怪物张开铁嘴要把上游吞吃入腹,上游把独角掷入怪物的猩红的喉咙中,洞穿了怪物的腹部。上游突然发力猛冲,趁着怪物被铁链绞住,一爪抓进它的前胸,把一颗巨大的心脏扯出来,丢弃在地上。
七宝燕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他娘是神仙打架?瞧见了神仙真容,回去眼睛还不瞎掉?
“濮季松——”锦衣爆发出绝望的呐喊,他亲眼看着一颗心脏被上游抓出来,怪物瘫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怪物死了,身子化作紫色的尘埃散开了去。上游站在阵中,白发飘扬,头上顶着巨大的龙角,不愧是神仙的儿子,跟他爹一模一样。
金光散去,锁链消失,原先倒着怪物的地方躺着一个人,穿着紫金花翎衣。
锦衣冲过去,抱起濮季松。濮季松的双眼已经成了两个血洞,他瞎了。
“季松,季松。”锦衣把濮季松的头按在颈窝里,“我是锦衣啊,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濮季松还有一口气在,抬起手茫然地摸了摸锦衣的脸,摸索着,拂过他的鼻梁和眼睛。
他睁着血流如注的双眼,唇角竟带上笑意,泪水混合着血水从颊畔落下:“锦衣?相公?”
“嗯,是相公,你是我娘子。”锦衣强装欢笑,终于没忍住让泪水落了下来。
七宝燕走过来把二人扶住,抬眼看看上游,惶恐地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说神仙保佑。
上游蹲身看看濮季松,说:“还有救,贫道能救好他。但是他这双眼睛,是没得办法了。”
锦衣崩溃了,他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愤怒。濮季松伸手去摸上游的衣袖,颤声道:“我这双眼睛,是用来还债的,现在还回去了,没有了也无妨。”
上游笑笑,朝七宝燕抬抬下巴:“你帮忙把人扶好,跟着贫道走吧。”
这明目张胆的使唤人,七宝燕可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但上游是神仙,神仙说话他一个凡人还有反驳的余地吗?
七宝燕半个屁不敢放,帮锦衣把濮季松架住,跟在上游身后往城中走去。
那天是九月末,战争终于结束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帝都就从春风上国,变成了一片废墟。无数人背井离乡,逃往河北和辽东。
广陵王已死,新皇第二日便即位,为公主璞氏。东海总兵见大势已去,缴械投降,表示归顺朝廷。琅琊王本就是受广陵王要挟,如今广陵王一死,便撤兵回封地继续做他的闲散王爷。
日子来到十月初一,这一天,是丞相的生辰。
☆、结局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直到初一那天的黎明,他才醒转过来。屋子里略有些昏暗,秋天一来,天就亮得越来越晚了。
丞相觉得胸口好痛,他看了看,缠着密密匝匝的绷带,里面还包着不知什么草药,有一阵沁凉的香气。
他动了动喉咙,觉得喉咙干得要裂开。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想要下地去,双腿却挪不动一分。
床边有个人影,看起来是伏在床沿熟睡。丞相凑过去看了看,把那人散开的头发钩到耳后去,看他深明的眉目。
将军睡得有些深,眼下有一层阴影,想来是实在熬不住才睡了过去。丞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四下一片安宁,窗边的花架上摆着新栽的菊花。
他有些恍惚,抬眼环视了屋子,屏风上刺着苍山飞雪,香炉旁摆着景泰蓝,纱幔层层叠叠,白瓷缸里养着睡莲和锦鲤。
这是自己在丞相府里的卧房。
他颓然笑了笑,这算不算是故地重游?
丞相坐直身子,靠近了将军一点,想要看清他的眉眼。将军的长眉让人想起北疆的雪山,眉尾像飞燕,一下子刻进丞相心里去。
身边多少人离自己而去,只有他依然陪在自己身边。将军还是那个将军,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一树梅花,一时明月。
这样真好,只有他们两个,要是能一直这样好下去就好了。
将军呼吸匀亭,头枕着臂弯,一只手还按在自己腿上。丞相悄悄握住将军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感受到手心传来的一阵暖意,他心上缓了一缓,桃花又盛开了。
丞相再凑近了一些,温热的鼻息扑在将军的脸颊上,他睫毛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丞相见他这样,轻轻地笑出声来。将军唇角弯了弯,微微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在丞相唇上亲了一口。
“醒了也不起来?”丞相调笑两句,他心情难得变好,笑起来眉梢有情。
将军撑起身子,歪着脑袋看丞相,说:“等着你来亲我呢。”
丞相薅了将军一头,不小心碰到将军后脑上的伤口,将军缩了一下,疼得咧了咧嘴。
“怎么了?”丞相慌了,“转过来我看看。”
“不给你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将军握住丞相的手腕,“就是救你的时候撞在了石头上,磕了一道口子。”
丞相一脸着急,要将军转过身去,将军就是不肯,拽着丞相的手不放。两人较劲了一会儿,丞相没力气了,靠回软枕上,嘟囔了两句:“不看就不看罢,小心眼。”
将军笑着揉了揉丞相的脸,问他:“身子好点了没有?今天十月初一,是你的生辰,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