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26)
“回将军,七十二人。”
“葬在哪里?”
“回将军,葬在十里外的十二川。”副将的声音有些低沉,毕竟,说起那个地方,再勇猛的将士,都要垂首缄默。
“十二川。”将军抬手揉揉自己的眉心,他闭上眼睛,“力拔山兮,振北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将军的气息有些飘渺,像站在十二川旁,为英灵们追悼。
丞相被关了禁闭的时候,他的的夜晚就在无休止的蝉鸣声中度过。盛夏还没有过去,屋外的湖水蒸腾起悠悠凉意,倒是让丞相日渐烦躁的心理稍稍平复了一些。
丞相曾多次在梦中惊坐而起,他梦到了将军,梦到剑影刀光的战场,那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场面。丞相大梦惊醒就听到屋外的虫声,抬头看到亘古不变的星辰。
这天是七月十九的深夜,丞相再一次从梦中醒来。他刚坐起身,眼梢就瞥到屋子中央的屏风后有人走过,丞相一下子警觉起来:“谁在那里?”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来者从屏风背后转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影子遮去了屏风上的松山明月图。丞相看清楚了那人的脸,才松了一口气,翻身从榻上下来,披起一件薄薄的罩衣。
掌印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盒子,说:“将军给你的,被皇帝扣住,我现在给你换出来了。”
丞相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现在任何有关将军的一切都能提起他的兴趣。丞相抬手接过了,端在手心里,并没有马上打开。丞相看到掌印腰上系着明黄的秋葵玉,坠着火红的流苏。
掌印穿着漆黑的夜行衣,头发盘在头顶,靴子绑在腿上,一身利索。
丞相突然明白了秋葵玉的含义,事出反常必有妖,丞相是聪明人,自然能猜到其中的暗语。掌印看看丞相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把秋葵玉解下来,揣进怀里。
“人来了没有?”丞相把红木盒子放进袖子里,问掌印。
“在路上了,可能还要一两天。”掌印低声说。
丞相搬了一把凉椅摆在东边的窗下,那里有微风徐来。丞相掖着袖子,让自己整个躺倒在椅子里,星光洒了他满身。
“能不能快一点,我一天都不能等了。”丞相的视线越过屋檐,一直到浩瀚的夜空,他听到湖上长风浩荡,还有不远处山里夜枭的叫声。
掌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丞相摇着蒲扇,打开红木盒子,把里面的信纸一张一张展开,慢慢地看了起来。
万籁俱寂,丞相这个时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世界飞驰着离他远去。
“我简直想死你了。”丞相把信纸盖在自己脸上,闻到松烟的墨香。
他想起当初将军府递给他的请帖,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那分明就是将军的字迹。当初他还嫌弃这书法没什么特色,随手搁在了一边。
如果那次将军府的宴会上没有凉糕呢?丞相想,那我还会去吗?不会吧?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我现在想念的那个人……又该是谁呢?
“又该是谁呢?”丞相的声音从信纸下传来,喃喃似梦呓。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皇帝说,侍女们正在为他更衣就寝。
掌印从从容容地走上来,婢女们看到他就自觉退下了,因为这是皇帝的规矩,有掌印在的时候,不需要别人在场。
“刚才下人做错了事,我去着手处理了一下。”
掌印换上了朱红绛紫的敞花大袖,一丝不苟,顾盼生辉。掌印来给皇帝换上丝绸睡袍,帮他把腰上的带子系好了,又帮他整理衣襟。
“不闹了,天晚了,睡吧。”掌印的声音带着缱绻的烟火气,在夜里格外安宁。
皇帝站在原地没有动,转而勾掉了掌印刚系好的腰带,前襟敞开着,突然抱住了掌印的腰。
“让朕抱一会儿,今晚就这样。”
掌印原本愣了一下,继而笑着摸摸皇帝的头发,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说:“臣,遵旨。”
☆、客行
瞿伏羲扶着柴蒲川在僻静的巷子里坐下来,挨着墙根,旁边开着淡蓝色的飞燕草,蒲川闻到苦苦的香气。
柴蒲川坐下来的时候牵连到了手臂上的伤口,一层鲜血又从布衣下渗出来。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把伤口撕裂了,蒲川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手按住大臂上的刀口,血沫子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
瞿伏羲神态焦灼地看着伤口,他只是个小孩子,对这种场面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瞿伏羲小心翼翼地扳开蒲川的手,掀起他划破的衣袖仔细检查伤口。
蒲川头靠在斑驳的石墙上,额上密密的一层汗珠。他喘两口气,说:“把我的袖子撕成一条条的,然后绑在伤口上。”
“把袖子撕烂?你这身衣服价值不菲啊。”伏羲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指指蒲川身上的衣物,弹花缂丝的缎面,绣着烟雨游龙。
蒲川摆了摆手,吩咐他:“别扯这些没用的,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回头再买一件就是了。快点,血要止不住了。”
瞿伏羲不再说话,他三两下扯碎了蒲川的衣袖,一条一条的,仔细绑在伤口上。伏羲下手很重,因为蒲川说叫他绑紧一点。蒲川疼得不得了,随手扯下旁边的飞燕草,咬住了,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刚才干嘛非要上去跟别人打?”伏羲问他,带着点嗔怪。
蒲川仰着头看巷子石墙后头露出来的柳树和大叶榆杨,一手取下咬在嘴里的飞燕草,略微喘了两下,才说:“那人是刀法高手啊,遇见高手当然要去切磋一番。更何况,他不是说了吗,上场就有钱拿。”
伏羲一边给布带子打结,一边抬眼看着柴蒲川的侧脸,蒲川半眯着眼睛,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一直划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伏羲垂下眼睫,掩盖住神情,淡淡地说:“有钱就不要命了吗?”
蒲川笑两声,春风拂面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蒲川用另一只手摸摸伏羲的脑袋,说:“我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放心,送死的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我这么年轻,还没活够呢。”
伏羲给蒲川绑好了最后一条布带,殷红的血水已经渗不出来了。伏羲呼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蒲川旁边,和他一起靠着墙壁,看空落的巷子上空,天高云淡。
蒲川换了一个姿势,抬手取下背后的长刀,让后塞到伏羲怀里。他的动作有点粗暴,沉重的长刀忽地砸到伏羲胸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蒲川吃了一惊,连忙问他:“你没事吧?有没有砸坏?”
伏羲把刀抱稳了,抬手揉揉自己的前胸,皱了两下眉头,摆摆手示意他一切安好。
蒲川见没什么大碍,只得靠回去,微微抬起自己的手臂,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袖子被伏羲撕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起来空荡荡的。蒲川有点惋惜了,这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是青城山的道长赠给他的。
伏羲仔细地拿袖子擦拭刀鞘,暗金色的花纹若隐若现,被阳光一照,似湖面波光粼粼。伏羲看看鹰眼上的琥珀,顿时听到海浪潮生,氤氲迷离。
伏羲连忙挪开刀柄,使劲地甩甩头,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再看去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柴蒲川注意到了伏羲的异样,问他:“又看到幻象了?”
伏羲点点头,转而又摇摇头,说:“不是幻象,很真实,就像我去过那里。”
“你看到了什么?能仔细地讲来听听吗?”
伏羲回想了一下,说:“我看到蓝色的海洋,海面上笼罩着大雾。海浪拍打着沙滩。我还看到黑色的岩石,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我听到风声,海潮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音,我无法辨别。”
蒲川静静地听他说完,屈起一条腿,问:“你去看过大海吗?我没有。”
“我从小生活在洛阳,未曾见过大海。”伏羲回答他。
“那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去过那地方?”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从心底涌上来的感觉,有点悲伤,又有点孤独。”
蒲川缄默不语,他在努力感受伏羲所描述的那种情感,但无济于事。他问伏羲:“你说你还听到别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
伏羲胡乱揉揉自己的头发,说:“听不出来,好像是什么人在说话,又像是从天上传来……我听不出来。”
蒲川搂搂他的肩膀,说:“没事,以后会知道的。想去看大海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正好我也从来没见过。”
“那要往哪里走?”
蒲川想了想,目光拉长一点,说:“丞相不是叫我们去找广陵王吗?我们往东南走,听说江南是水乡,出去就是海,商旅来来往往,舳舻千里。”
伏羲在蒲川的描述中想象出一个拥有十万烟火的江南,芦叶蓬舟,桥边红药。
他未曾去过这么遥远的地方,对一切都新鲜惊奇。
“找广陵王有什么用?他能帮到你什么?”伏羲问。
蒲川折一朵飞燕草的蓝色花穗绕在手指上把玩,说:“我也不知道,既然丞相叫我去,可能还真有不一般的用意吧。”
“那你还去洛阳吗?”
“突然不想去了,跟着人学功夫没什么意思。我们去游历天下,一边再提升功力,照样也能成为宗师,就像上游道长一样。”蒲川掂掂手里的花。
“上游道长?”伏羲问,他把长刀背在自己身上。
“对啊,青城山的道士,道号上游。他教我太极,还有奇行之术。”
“青城山,没去过。”
“没事啊。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光,总有一天我们能走遍整个华夏。”蒲川说,他有一腔的豪情,少年意气,秋风走马,“如果你一直都跟着我的话。”
伏羲看看他,说:“假如哪天我不跟你了呢?”
“那时候我也老啦,走不动了,拿点积蓄买一个小院子,种上桃花桂花,整天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想自己年轻时的辉煌。”蒲川笑着说,他的目光遥遥的,连柳树都变得飘渺起来。
伏羲没说话,他抱着膝盖,在想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坐了一会儿,蒲川感觉不到痛了,才拍拍伏羲的肩膀,说:“起来了,我们继续赶路吧。别坐在这里,等会有人来看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乞丐呢。”
蒲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腰带,他把自己的头发打理好,眉目朗照的样子,确实很有江湖悠远的气质。
伏羲听他的话,拍拍尘土站起来,蒲川走出了几步,伏羲连忙追上去,蒲川顺手把飞燕草的花别在伏羲的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