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64)
“不到十日了。”掌印说,眯起眼睛吹去炉盖上薄薄一层灰。
丞相本想喝茶,但想想又没喝了。他转头去看窗外的,庭中一棵桂花树,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嗯,不到时十日了,他也马上就能回来了。”丞相叹一口气,语气变得温暖起来,像想起什么多情的心事,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
掌印听了笑他一句:“将军真是好福气,能有你这个丞相天天念着,多少离别都忍了!”
丞相瞥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靠着,说:“哪能像你跟皇帝一样,天天黏在一处啊,本官看着,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这次将军回来了,就别让他走啦。”掌印忙活着,“看你们一个在帝都一个在北疆,思来想去的,可是难捱。”
“莫说了,一说起来本官就难受。”丞相说着去推窗,才减了一些燥热,低头看看,脸一红,忙用袖子遮了去,“说说梁顾昭吧,他那边通过声气了没有?”
掌印把景泰蓝瓷瓶擦拭干净,安然道:“通过信了,梁顾昭办事周到,相爷不用太担心。”
“现下人在哪儿呢?”
“在江南呢,估摸着明儿就上广陵王府去了。”
丞相撑着下巴看桂花树和渐渐圆起来的月亮,巧笑倩兮,眼尾浮起浅浅的皱纹:“想必柴蒲川他们,也该到了吧?辛苦梁顾昭了,一把年纪了还跑这么远的路。”
丞相说着笑起来,随手钩起一缕流苏,绕在手指上,望着月亮怀念他远在北疆的情人。
☆、拜谒
“仙人,您能不能把您的眼睛遮一遮?”柴蒲川在里间伺候神仙穿衣裳,往镜子里望一眼,就看到神仙异色的双瞳,虽然惊艳,但这样走出去总归是太招摇。
神仙伸开双臂由着蒲川给他上下打点,心安理得的样子,眯着眼睛看镜子里自己的衣装。他刚来的时候衣裳不整,走在街上频遭人侧目,蒲川说他有伤风化。
神仙不懂有伤风化是什么意思,神仙睡了这么多年,睡得有些糊涂了。
蒲川跪在地上给他别住深衣的下摆,免得它飘出来。叠好了袖子,神仙叉着腰左右摆一圈,领口绣着红枫朱雀,缂丝腰带镶着珠母滚边。
神仙暧暧叹一声,想必他对这身新衣服相当满意。
蒲川见神仙半点不理他的话,便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仙人,您能不能把您的眼睛遮一遮?”
神仙这下才算是听到了蒲川的说话声,他低头瞧他一眼,歪着头想一想,说:“遮住了我就看不见路了。”
蒲川心里真着急,但面上不能表现得太过火。他转到神仙后面去给他系好丝绦,沉着耐心慢慢解释:“仙人您神通广大,略施小术把眼睛变个颜色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要变颜色,我这双眼睛,不是很好看吗?她当年最喜欢的,就是……”神仙顿了一顿,声气突然矮了下去,“就是我这双眼睛。”
蒲川抬眼看看神仙的一头白发,听出他的语气里带着缅怀和眷恋。蒲川抿抿嘴,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问起:“她?”
“嗯,她是我妻子,我很爱她。”神仙轻声说,他垂着手臂,袖子拖曳在地上,看着镜子里的人像,目光渺渺似银河。
蒲川听了这话,没有言语,他知道神仙来自远古,经历过的事情不是他这些后辈们所能想象的。蒲川默默地给神仙穿好最后一根腰带,帮他把后裾抚平。
再一抬头时,神仙正挽起自己的头发,盘了一个髻子在头顶,拿簪子别住了,怔怔地望着镜子。镜中煌煌一片明光,他满头的白发如远山的大雪。
忽然有种浓烈得如同陈年窖酒的感情就从心上淌过去了,仿佛一尺绢素上漫卷的桃花灼灼盛开。忽然有泪水从他脸颊上流下,像是冰海中的大鱼,穿过成群结队地鱼群,逆流而上。
这么多年了,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仍然没有忘记她。
神仙突然头疼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忘记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蒲川见这不食烟火的神仙居然哭了,一时吓得手忙脚乱。这时伏羲正从门外走进来,堪堪照在镜子里,一下子与神仙对视。
神仙愣了一瞬,眨了两下眼睛,抬袖擦去面上的泪水,淡淡笑了一下。伏羲看到了神仙的动作,别开了视线,悄悄皱了一下眉头。
自从神仙来了之后,他就觉得哪里不对,脑子里时常恍恍惚惚,模模糊糊的好像要想起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
神仙看他的目光也是怪怪的,瞧得伏羲浑身不舒坦。神仙叫他老朋友,可他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曾经有这么一个朋友。
伏羲没有多想,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中叠好的衣裳,对蒲川说:“衣服我都买回来了,等会儿换上吧,时辰差不多我们就该走了。”
蒲川应了一声,拍拍膝上的灰尘,绕到屏风背后去换衣裳。神仙站在镜子前端详,摸着他白银錾乌金的领扣,若有所思的样子。
伏羲经过时瞧了他一眼,没有多停留,转身推开房门准备要出去。
“等一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神仙突然开口问。
伏羲停下脚步,他穿一身赭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带子绑了,梳在脑后。伏羲闻言转身去看神仙的背影,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与仙人有什么交情。”
神仙没有转身,扶腰看着自己前襟绣着的荷花与风筝,转过视线去看镜中的倒影,笑道:“你是不是能看到琥珀里的景象?”
伏羲瞳孔一缩,这个来路不明的神仙怎会知道这个事?
神仙觉察到了伏羲面上表情的变化,也没有点破,只是闲闲地说起:“你连那个都看到了,居然也没有想起我,真是令人伤心。”
伏羲抿紧了唇,默立着,不置一言。
神仙背着手转过身来,即使他睡觉睡得糊涂了,可他那满身的贵气仍然难以遮掩。伏羲不卑不亢地迎上神仙的目光,光影一晃,虚实交加。
神仙掩着半张脸面笑,眼尾有微微的桃花色:“没想到一觉醒来,我记得的那些人,要么已经须归去了,要么就不记得我了。真孤独。”
神仙是真的觉得他很孤独,心中陡然有点彷徨和惆怅,他刚才哭过,眼眶还有点润润的红色。
蒲川这时穿好了衣服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二人站在门面对立着,神仙一头白发熠熠生辉。
“仙人您能不能把眼睛遮一下?“蒲川再次问,捞起旧衣裳搭在手上。
“好啊,我喜欢翡翠色,那就变成翡翠色吧。”神仙开怀地笑,把孤独的情绪全都藏起来。
“我们去王府。”蒲川拉起伏羲的手,推开门走出去,“伏羲你就坐我的马吧,我带着你稳当些。”
伏羲看着他的眼睛笑,暧然道:“好啊,我们一起去。”
蒲川带着一个神仙还有他的徒弟到达广陵王府门前时,已是日暮。余晖从石板路上铺过来,朱轮车马自王府门前经过,一棵小叶榕沙沙作响。
起初王府的总管并不同意让他们进门,蒲川便把神仙推上去,说:“草民慕名前来,特意为王爷带来了一尊活神仙。大人,您且掌掌眼。”
神仙没听懂蒲川在说什么,只见得老迈的总管走近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神仙觉得这些凡人怕是没什么眼界,便挺直了身子,绷起下巴,作出尘样。
蒲川心里暗暗地笑,他早前花了不少钱神仙置办行头,为的就是能让他看起来更那些庙堂里的神像一样,威风凛凛,凡人俯首跪拜。
老总管不好糊弄,上上下下看了不少眼,愣是每一句准话。蒲川在后面用手指顶神仙的腰,提醒他做些事情来。
神仙被搞得烦了,蹙起眉头,拢袖垂眸看着老管家,一双翡翠眼睛霎时变为了异色,灼灼的,通透的,看上一眼就令人生畏。
老总管吓了一跳,退后了三步,拱袖请蒲川一行进门。神仙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满足的神色,把眼睛变为翡翠色,甩袖踏步而去了。
总管把蒲川带至殿前,殿上房门紧闭,里头却是灯火通明。总管说昨天府里来了一位道长,这会儿王爷正在与道长对弈呢。
神仙撇了撇嘴,神情变得黯沉起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等人。
总管觑觑神仙的面色,被他凛了一下,斟酌了两下子,还是提袍上去禀报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殿门才打开来。年轻的王爷披着孔雀罩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道士。
道士梳一个髻子,木簪子别着,无甚出奇。穿着半旧的道袍,袖子已经磨破了边。腰间挂着酒葫芦,里头酒声晃荡,跟他的眉目一样清冷。
王爷颔首与道士互相告别,道士的眉眼端庄漂亮,眼睛里盛着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唇角的弧度也是清清淡淡的,像青城山上的雨雾。
神仙一下子就惊住了,他腾身飞跃向前去,想要看清道士的脸面。道士走下来,忽地放慢了脚步,最后停在了一棵桂花树下,对上了神仙的目光。
众人不知何事,蒲川远远地看着,蹙起了眉头,握着伏羲的手,一言不发。
道士上下看了看神仙,看他身上层叠耸翠的衣裳,看他绵绵的白发。道士眼中微光闪烁,但仍然是平平淡淡的,未曾有过变化。
“贫道上游,不知施主有何事?”道士垂眸施礼,宽袍大袖空空荡荡,一下子灌满了风,桂花香浮起来,甜丝丝得醉人。
神仙久久地盯着他看,忽然落下眼泪来:“你为什么……跟她长得这么像?”
颤颤的尾音带着孤独,说出来让人心上生秋。床前的月光变成白霜,伊人在水的蒹葭苍苍浩荡,他忘记了很多事,但仍然没有忘记她。
道士低眉垂目,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他咬了咬自己的牙齿,转而依旧换上谦恭的笑意:“想来也许是贫道与施主,前世颇有缘分。”
神仙撇着眉,眼里一片蒙蒙的水光,粼粼的,宛如北海。他想说什么话,但全都堵在喉头,消散在巨大的悲伤中了。
道士抚了抚鼻尖,转过视线去闻闻桂花香气,扣紧了腰间的酒葫芦,趋步从神仙身旁擦过去了,带起一阵风。
神仙抱着自己的头蹲下来,泪水汹涌而出,日暮里,一树桂花正盎然绽放。他喃喃自语:“我忘记了谁?我到底忘记了谁……”
道士快步往外面走,像是在逃避些什么,袍袖哗啦啦地响,过往的仆婢皆侧目。
“师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道士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顿足。
蒲川站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背上背着乌金长刀,肩上祥云流水生机肖然。见道士转过了身,忙俯首揖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