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51)
而那一瞬间错愕闪过后,他也用最快速度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为询问细节,而是难以置信地说:“在脑污风暴中进行记忆摄取?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的精神海会跟着碎裂!”
指挥官的担忧不无道理,那是走钢丝一般的危险行为,足以让任何自觉敏锐的法师折在摄取前后,对大脑的损伤不可估量。
这不是一个概率问题,而是板上钉钉的后果。
就像印证他所说,在V正要把拉法尔抱出禁闭室前,一些温热的液体缓缓滴落在他手背,是血。
“拉法尔……!”V瞳孔几乎缩成一点,惶急地支撑住对方不足以站立的身体,立刻呼叫医官,嘶哑喊道,“封闭意识!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拉法尔此时的颤抖已经肉眼可见,他伸出手,像是才感觉到痛苦袭来,无力地抹去从眼角和鼻子流出的红色。
可他唇边还是沾上某些腥甜。
乱来的代价不是没有索取,只是稍稍滞后,当他再也压不住精神海中肆虐的暴风,拉法尔只得在视野一片黑暗前最后说一句话。
不是指责,而是一个话语很轻的问句。
“你究竟是什么,指挥官V。”
V正走向阿刻罗号的核心部。
按常理而言这艘舰船最核心的地方是动力区,其实不然,人类一直铭记自己来到星空是有延续文明的初衷,所以他们重重封锁保护的其实是地上文明的成果,以及人。
人类胚胎保管室和休眠者的维生舱室,这才是阿刻罗密级最高的场所。
金发男人走过无数道需要解锁的舱门,用最高权限一路通行,来到最深处,这里有两个岔路,他选择左行,跨过最后一道门。
房间内灯光雪亮,纯白到晃眼,毫无陈设,只有无数管线汇聚到最中央升起的平台上,那里有个仿佛巨型棺柩的休眠舱。
这里是纽特·法拉契的沉眠之所。
V向中央平台走去,房间回荡他的脚步声,它与维生装置滴滴答答的声响相呼应,寂寥空灵,无人欣赏。
来到“棺柩”旁的男人低下头,金属休眠舱只在上半部留下了窥口,能看到其中填充的淡蓝色液体,以及里面沉眠之人双目紧闭的脸庞。
纽特·法拉契沉眠时只有二十五岁,所以即便六十年过去,他的时间也在冻眠液中凝固,没有前进一分一秒。柔顺的金发随着飘荡贴上他的面颊,这位年轻的神匠有一张颇为俊秀的脸,嘴角在无知无觉中也上挑着。
如果这双眼睛睁开,能发现他有一双碧色的眼眸,青绿温柔。
金发碧眼,佩戴蛇眼挂坠,拉法尔捏住的那片记忆残渣,看到的人就是神匠法拉契。
——不存在于阿刻罗号上任何一个地方的纪念碑,三个人一起拍照,勾肩搭背,笑得非常阳光,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阴霾能带走他们的笑容。
V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阳光”的时候,他能够调度很多种对待他人的反应,温和的,优雅的,威严的,但活泼和阳光不在此列,所以当拉法尔形容他们三个仿佛不分彼此地站在一起,即使身为构造体,他的脊背也仿佛泛起一股彻骨寒意,将他冻结在这里。
就像他不知道那场出现在脑中的暴力审讯发生在何时何地,V也不清楚到底什么样的情况能让神匠和他的造物,以及一个六十年后的研究员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上。
他们拥有两套记忆——当所有可能被排除,就只剩下这个。
而造成它的原因呢,难道他们不知不觉间在这片诡谲的星域中重生过,活过第二次吗。
重生。是的,有一种可能可以造成这样的结果,对V这个“构造体”而言。
回溯至六十年前,V还记得自己被“唤醒”时的一幕。他睁开眼睛,在认知世界的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创造者,那个人表情温柔,嘴边笑意深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那个人对还在四处观察的男人轻声说:“我要去休息了,V,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所以其实法拉契并没有留给V太多印象,神匠留下《法拉契协律》,让指挥官和他需要管理的人类互相磨合,自己一睡不起——起初V以为他是有什么病症要尽快进入休眠,可各项指标显示法拉契非常健康,他只是、他好像厌倦了做一个领袖,仅此而已。
也许法拉契也在害怕。旧世界毁灭于人类的傲慢,在未知深空之中,凡人的智慧经受不起时间考验,所以他接棒给V。
但是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骗局。
不属于V的记忆、萨尔沃脑中的碎片彻底证明这一点,证明这个号称由人类之手缔造而出的精密造物,曾是一名人类。
他被严密封锁的脑区就是为了掩盖那一经窥探就绝对隐瞒不了的秘密,因为里面并非纯粹的魔工机械,而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大脑。
“构造体”?不,装着人类脑子的人造身体早在旧世界就有它的姓名——人工躯。
它甚至不能被当作人造智慧的副产物,而是人体改造分支的极致。
曾有当权者为追求永生,雇佣学者开启一项研究,制造与自己外表别无二致的魔工机械躯体,试图在无法治愈的基因病夺走他性命之前将大脑移植过去,逃脱死神的收割。
研究很成功,在那个基因改造和魔工移植技术普遍成熟的时代,人工躯不过是改造面积更大了些,繁琐了些。只要舍得烧钱,即使难以普遍应用,在技术层面上实现只是时间问题。
那位生前掌握至高权力之人成功地“重生”,保留完整的记忆、思维,但是下场却不怎么好,因为人工躯有个很明显的弊端,仅剩下的大脑很容易遭到“身体”摆布。
准确来说,容易遭到制造这具身体的研究者摆布。
从头颅中取出之时,大脑就被缠上任人控制的丝线。他以为自己是人工躯的主人,殊不知为脑部提供养分的激素可以调整,他的情绪、感知、记忆都在身体的掌控中,透过人工躯,制造它的人能用不同药物随意改变他的性格和思想。
最终那个研究者用完全合法的方式得到主顾的财产,将他的金主装进箱子里沉入海底——生物电池能令人工躯为脑部持续供应数十年能量,所以在这个异想天开的当权者死前,他能细致感受漫长的意识地狱。
事实证明,让脑子待在它原来的地方更安全。看到这个人下场的其他权贵收起用这条路追求永生的心思,人工躯被证明是一项糟糕的发明。
但所谓发明只有用不对地方,并没有糟糕一说,很快,它有了新的应用场景。
造价高昂的高级间谍和生物炸弹。
谋杀原主、取出大脑装入人工躯,完全控制他的思维窃取机密。或者在外交晚宴上替换某个官员,把会场和所有人炸上天……战争的主旋律让人类无所不用其极,把金钱投入更高等的战场,直至各国出台严密的检测人工躯办法,这个风波才渐渐停歇。
“法拉契,是你做的吧。”
男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内缓缓问道,语气并非质问,但神情生冷。
回到阿刻罗号曾经的困局上,彷徨恐惧的人类需要毫不偏颇的指引,需要有人承受选错的代价,做他们做不出的决定。可他们造不出真正的神,于是神匠用一名人类粉饰了一位守护神。
这就是那个骗局的全貌。
至于V,他确实“损坏”了,在持续工作六十年后,人工躯也不能保证完全控制这颗大脑,他曾为人类的记忆开始复苏,慢慢显露曾为人类的那方面特质,变得冲动、不公、被某些夺目之物吸引,试图控制他人,伤害他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这是自然。冻眠液货真价实,里面的人只会陷入无意识的境地,做着美梦。
站在棺柩边的男人却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表达,徒劳地试图确认:“我是完全由你制造出的人造物,而非你把谁的脑子直接装进我的身体,对吗。”
他的意识诞生自人类智慧的结晶,而非跟旧世界那些粗制滥造的人体实验中被挖出大脑的实验体一样,只是配了一具与原本相似的躯体,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