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敌(230)
下城区的面包店是不讲究品质的,货架上摆满了过期的面包,如果表面霉烂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就切掉烂的地方,扔出去,剩下的部分继续上架兜售。
傻小子在面包店附近游荡,就是为了这一口霉烂的面包。
有天晚上,小雨淅淅。
傅问渠睡醒了,眯着眼睛,打着把破伞,摇摇晃晃地出去上公用厕所。
路过一条小巷时,他听到了拳头带着雨水、一声声痛击皮肉的闷响。
傅问渠探头一看,看到了倒卧在小巷尽头的垃圾堆间气息奄奄的傻小子,以及一个酒气熏天、嘴里不间断咒骂着什么的醉汉。
傻小子蜷缩着的身体随着醉汉的拳击一搐一搐,身下的垃圾被压得咕叽作响,一片片漾开的水颜色偏深,不是垃圾的水,就是傻小子身上流下的血水。
傅问渠想:傻小子今天晚上运气不好。
想着,他打了个哈欠,回了面包店,躺入了余温尚存的被窝。
他的耳朵里都是淅沥的雨声。
那个傻小子,连叫都不会叫,死了也是沉默无声的。
半晌后,傅问渠翻身坐起,摸黑找来了一把尖利的面包刀,用指尖试了试锋芒后,觉得这东西指向性有点强,万一碰上了个认真查案的“白盾”警察,会有麻烦,于是转拿了一把毫无特色的锋利菜刀,提在了手里。
临走前,他还不忘带上伞。
一步跨出门时,他没忍住,迎着漫天的细雨,又打了个哈欠。
傅问渠目标明确,溜溜躂达地来到了小巷,步音猫也似的放得很轻——小时候修炼出来的本事,在家里走路走得响了,吵了酒醉的父亲,就会挨打。
傅问渠就这样鬼影似的摸到了醉汉身后,悄无声息,自后而入,一刀捅·入了他的心脏。
不能砍脖子。
傅问渠想。
砍脖子的话,血会溅得很高。
这是他从他的母亲身上学到的知识。
他用黑伞做盾,护住了自己的脸和大半个身体。
不过醉汉很懂事,死也没回过一次头,一头栽倒在了傻小子身上,没有了气息。
傻小子倒很命大,到现在还没昏过去,发现对方停了手,就试探着推了他几下,昏昏沉沉地从他沉重的身体下挣扎了出来。
他冲着傅问渠没心没肺地咧开了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因为大半张脸都浮肿起来了。
傅问渠甩了甩刀上的血,什么也没对傻小子说,打着伞,迈步向外走去,让雨水冲去了伞面和菜刀上的血迹后,他回到面包店,拧开了装满消毒剂的大桶,把菜刀抛了进去。
干完一切,他钻回了柔软的被窝,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起,傅问渠把菜刀从消毒桶里拎出来,用沸水冲洗干净后,端端正正地摆回原处。
杀人这件事,意外地开了傅问渠的蒙,让他的思想从混沌的世界中一步走出,认清了自己的价值。
他没有经过特训,就能做得这样出色,所以大概是天生的杀人材料。
傅问渠又在面包店里干了一年。
他使用的种种手段,并没有派上实际的用场。
“白盾”甚至没有派人来面包店问话。
而那醉汉直接被丢进了焚尸炉。
“白盾”警察有脑子,却不肯用在这样的底层垃圾上,把他们的尸体撮一撮,倒进大熔炉里去,就算是尽到他们应尽的义务了。
在这之后,傅问渠还是会看见命大的傻小子。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顶破旧的报童帽,歪戴在脑袋上,挺俏皮的样子。
每次远远地看到傅问渠,傻小子就会摘下帽子,兴奋地朝他挥着手臂。
其他人不明就里,便笑话傅问管道:“哎,一个傻小子看上另一个傻小子了嘿。”
被认定为“傻小子”的傅问渠对这样的玩笑毫不介意,报以灿烂地一笑——笑得毫无心机,真像是带了三分傻气。
直到长到了银槌市的法定劳动年龄13岁,傅问渠才真正一头扎进了银槌市这个大染缸里去。
之前,傅问渠没家产,也没名字。
父亲杀了母亲,跑得不见踪影,留给他的唯一东西,是一个普通的“李”姓。
他更愿意姓傅。
那是母亲的姓。
他愿意纪念母亲,不愿纪念杀人犯。
“问渠”这个名字,则是傅问渠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一句古诗词。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喜欢这句话。
他的人生实在太蒙昧、太混沌,他要去找自己的那一注“源头活水”,想活得像个人。
没想到这一找,他就把自己找成了银槌市杀手界的活招牌。
傅问渠擅长模仿,擅长变装,任何武器在他手上,被颠来倒去两下,就能开发出无穷的妙用。
他连长相都适合做这一行。
随着任务的执行,傅问渠发现,没人能记清楚他的长相。
他不算丑,细一看甚至值得被赞一声清秀,但各方面都过于平均且毫无特色,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夺人些。
只要稍作掩盖,就完全是泯然众人。
让十个人来描述他的长相,十个人都是各执一词,含糊不清,画出的画像,也是统一的大众脸。
就连那些和他打交道的大公司,也都发现他的这点奇妙之处,更愿意使用他。
天长日久,傅问渠的声名远播。
但这远播的声名也不完全属于他。
有人叫他“问哥”,有人听错,就又成了“文哥”。
再后来,因为他经常更改身份,道上干脆放弃用具体的名字称呼他,只叫他“清道夫”。
除了少数人还隐约记得“问哥”这个称呼,“清道夫”几乎成了傅问渠的特指。
他行走在银槌市,用自己满手的鲜血,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绘制了一张硕大的关系网。
然而,傅问渠跋涉多年,还是没能找到他的源头活水,倒是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他的父亲。
他居然还没死,仍然心安理得地活得,像一滩行走的大型垃圾,甚至又找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在娘家活得凄惨无比,慌不择路地想要跳出火坑,结果又来到了另一个火坑。
傅问渠在她被打死前,率先了结了他。
——就是这个倒在他面前的男人。
傅问渠把沾满鲜血的刀立在他眼前,滴溜溜地转着,像是一只鲜艳的血陀螺,甩出鲜艳的血珠:“我是你儿子。你还认得我吗?”
地上的男人还有气息,闻言,他呼吸的频率显然加快了。
他努力挪动着半边沾了砂石的脸,把视线投向了傅问渠,出口的不是求饶,而是恶言:“……操·你妈。”
傅问渠不动怒。
他好像从来没动过怒,现在也是如此:“我妈早死了,你下去也追不上她,算了吧,别去缠他,来缠我。是你的儿子杀了你,投胎的时候别忘了,下辈子来找我报仇。”
说着,傅问渠垂下头,揉了揉被血腥气冲得发痒的鼻子:“……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父亲死后,傅问渠扪心自问,他的人生并没有发生什么强烈的变化。
父亲的死,由于时间太久远,已经不像是一场复仇,而是类似于吃饭喝水,是人生里需要完成的任务之一。
完成,或是完不成,都不是重要的事。
可要让傅问渠说明,什么事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事,他也说不清楚。
傅问渠的生活,依然是死水微澜。
他的源头活水,似乎永远不会来。
直到某天,傅问渠万年难得一遇地碰到了一桩赖账事件。
以制作仿生人而闻名的龙牙公司让他帮忙干了一件“业务工作”后,因为财务周转不开,请求他宽限几天。
傅问渠连别人的命都不宽限,更别说宽限钱了。
别人不给,他就自己来取。
他深夜潜入龙牙公司,在他们的内核研发区里自由漫步,姿态悠然得像是在逛市集。
经过一番精心挑选,傅问渠从一众仿生人中找到了一个相貌最可心的银发仿生人,二话没有,扛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