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阶(164)
丰东宁步伐沉重地走回病房,在白色的雾面玻璃门前驻足,手停在开门按键上,许久才落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这世上唯一的花,心陶醉在幸福里时,羊却吃了他心爱的花——这对他而言,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开门声打断了贺平晏的诵读,他放下书,对着呆滞木讷的贺安清说:
“哥,今天就讲到这。”
丰东宁行了跪拜礼,站起来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快,陛下不用担……”
“你会跟他结合的对吗?”贺平晏打断了他。
丰东宁知道,现在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没有用,贺平晏很直接,也很强硬。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他还没有意识。”
“等他有意识的时候,选择的就不是你了。”贺平晏不留情面。
丰东宁无法反驳,他的心意,身在风罩内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就算会被世人嘲讽,他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更何况只有一个人敢当面对他说这些话。
“对,他不会选择我。”丰东宁走到病床另一边,看着贺安清无神的眼眸,说道,“所以如果我现在与他结合,就是趁人之危,就算他能醒来,也不会原谅我,陛下愿意看至亲与他怨恨的人生活一辈子?”
贺平晏像是听了个笑话,淡淡道:“你应该比朕一个普通人更懂异能人间的羁绊,连最基本的生理卫生课都讲过,只要身体结合,自然会产生爱与依赖,这就是哨兵与向导的本能。你应该庆幸,皇兄在跟圣地特务发生关系的时候,还没有觉醒成向导,不然此时此刻你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出局了。”
丰东宁没有说话,贺平晏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他是东华联邦的皇帝,对他,最起码的尊重与理解是必须要有的。
“上天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贺平晏起身,掸平下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等着指婚圣旨吧,朕希望皇兄能早日康复。”
说罢转身离去,丰东宁无言,低下了头恭送。
贺平晏登基之后,依旧要完成在普元的学业,只是他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更换专业,这件事尚在与原来的导师商量,所以现在还没有开课。
从医院驱车二十分钟就到达了府邸,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回到普元的这段日子,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有时连吃饭都不出来,睡觉也在里面,这让王总管很担心,又怕问多了招人烦。
贺平晏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拿出一张红色的宣纸,在砚台上滴了一滴水慢慢研墨。
墨汁逐渐化开,他拿了根笔架上的毛笔,这是贺航亲手做的。他咬了咬牙,蘸墨,提笔欲书。
其实贺平晏的毛笔字很不错,房间里也挂着不少他以前的作品。可当下,笔尖在抖动,迟迟落不到纸上。
这是战争带给他的后遗症,也是他要从原先报考的美术系换成艺术史论系的原因——他的右手废了。
失去了力度,也失去了准度,原本能够挥翰成风的右手,现在除了抖动还是抖动。在一滴墨水砸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之后,贺平晏落笔写下一横,纸上就像多了道伤疤。
看着这丑陋的一笔,他一气之下摔了毛笔,墨汁飞溅到脸上,他仍不解气,将宣纸攒成一团扔了出去。
在燕都这半年,军委请了最好的医生帮助他复健,这只右手却毫无进展,连拿筷子都费劲,更别提拿笔去写指婚圣旨。
他必须被迫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创作的事实。
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导师告诉他,因为原色美术馆被炸为平地,他的画一幅都没有保留下来,那是他几乎全部的作品。
不光不能再画,以前画的也都被毁了,好像他的前十几年从未存在过。
有时贺平晏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会作画。
恼火的情绪转变成委屈,他像用尽了浑身力气,瘫倒在地,埋首于肘间,没人听得到哭声,只能看到起伏的瘦弱肩膀,悲哀又无助。
几天后,普元军校举办了一场追悼仪式,校方让丰东宁代表一年级的幸存者发言。
仪式在下午三点准时举行,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换上了玄衣,会场设立在户外,原丰帆像广场上。
这里已经完成了基础修缮,为铭记这次的悲剧,丰帆像的残骸被堆成了一座小山,矗立于四方形的水池中央,外沿用围栏围了起来,宣讲台就设立在旁边。
又下起了雨,丰东宁站在临时搭建的等候棚里,看着袖子上的墨色袖扣出神。砰地一声,伞撑开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一个安保人员示意轮到他上台了。
出了帐篷,雨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丰东宁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衬衫也是黑色的,一脸凝重。
走上了讲台,台下也是黑压压一片,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丰东宁将话筒调高,看着一簇簇装饰在走道旁边的白菊,险些忘了要说什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作为一年级幸存者代表,回顾一下成人式前的事,那些我的同窗们留下的珍贵回忆。”
罹难同学的故事被丰东宁娓娓道来,下面的学生家长代表也在不断抹眼泪。
他少有地没有脱稿讲,低头念着稿纸上一行行的字,因为脑中毫无头绪与逻辑。不是紧张,而是无法面对,或者说是不想面对。
这些数字,代表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他们之前是同学,曾经一起学习,一起打球,互相借过笔记,也曾在食堂里共进午餐、谈笑风生。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最好的年华殒命于落园,还来不及实现理想与抱负。
“你们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请各位节……”
丰东宁语塞,猛地捂住了嘴,他再也说不出话,浅浅点头后,匆匆走下台。安保人员来不及为他撑伞,他的肩膀被打湿,雨点滑落下来,将西服洇成更深的黑色。
“安息”的声音在身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丰东宁像个逃兵,直接奔着等他的车大步离去。他不能再待一秒,否则就会窒息。
刚拉开门坐到后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看到王总管在副驾驶,回头递给他一份文件,说道:
“恭喜您,丰家少爷。”
文件袋是红色的,丰东宁忍着阵阵胃痉挛,低声问道:“恭喜什么?”
王总管答道:“丰家与皇族终于喜结连理。”
这个身形白胖的中年男人,脸上光溜溜的没有胡子,看上去很平易近人,一直以来,侍奉皇室就是他的使命——即使贺平晏替代了贺安清成为皇帝,或者说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他所效忠的只有皇位。
贺平晏登基后,王管家变成了王总管,像以前照顾贺安清那样,对贺平晏无微不至地关怀,也会毫无保留地为其所用。
丰东宁抖开一看,果然是皇帝亲自颁布的指婚圣旨,他僵硬地说道:
“悼念还未结束。”
“正好冲冲喜。”王总管叹了口气,劝道,“陛下这也不全是为了安清殿下,您的心意他都看在眼里。”
言外之意就是应该谢恩。
丰东宁没再多说,车开了,雨刷器在不停摇摆,摆得他心烦。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是通往市医院的路,不可思议地直呼了皇帝的名字,道:
“贺平晏连良辰吉日都等不到?!”
“丰家少爷!陛下可是用心良苦。”王总管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者说,只要您与安清殿下择了今日,那今日就是良辰吉日。”
丰东宁是说不过一个大总管的,何况圣旨是贺平晏下的,他也不能拿一个不相干的老滑头出气,就算发火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并非是不愿意,他只是不想贺安清醒来后恨他怨他。
到达市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丰东宁一个人上了楼,在病房外站岗的守卫也都退到了走廊两端的电梯处和安全通道,守住了两个入口。
整个走廊十分安静,连医生办公室都没人值班了,他知道这些都是贺平晏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