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阶(178)
纤细白皙的手指攥紧了伞柄,安悠瓷虽然看上去柔弱,但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想都没想就走了回去,简短地说道:
“跪下。”
“?”饶是满嘴跑火车的青年,眉毛也是抽搐了一下。
“够不着。”
青年这才明白,怎么的,比谁占便宜大是吧。
他弯下腰钻进伞里,脸凑到安悠瓷面前,说道:“这样就行。”
近距离一看,青年的长相开了挂一样,比现在学校里最受向导欢迎的哨兵虚拟偶像还生动三分。
看得安悠瓷有一瞬间愣神,只是下一秒就被拉回了现实。
“赶紧的,脖子酸。”
美中不足的是,这人一说话就欠揍。
青年侧过脸,示意他往这来,安悠瓷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撑伞的手横了过来,雨伞侧倒,挡住了图书馆门口那为数不多来来往往的学生。
安悠瓷心想,这雨确实没多大,不然他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干这种事。
见男子准备好了一样闭上了眼睛,他却抬起另一只手,揪住对方的耳朵使劲一拉。
“诶哟——”
路过的人们,只能看到路边圆伞下的四只脚,其中较小的两只踮了起来。随后是一声哀嚎,从里面跑出来一个高大的青年,捂着口鼻差点撞树上。那人一路狂奔,很快就消失在水蒸气里,不见了踪影。
雨伞回正,安悠瓷红着脸一动不动站在雨中,心咚咚跳个不停。
刚刚那一瞬,嘈杂的世界突然安静了。
没有行人的说话声,没有环铁的鸣笛,没有雨点落地的滴答声,甚至没有几百米开外鸟儿的啼鸣。
只有那人急促的喘息,和逐渐远去的脚步。
他低下头,坡上的水顺着石板路的纹理向下流去,他看到脚边一缕变成了红色,吓得一下蹲在地上,喘了好久才起来,腿都麻了。
阅读卡最后还是没借到,安悠瓷只能在门口的机器简单查阅新闻。关于沈归尘将军的信息非常少,大概“成人式惨案”之后都被删掉了。
但有个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对沈归尘轻信月轮会的原因解析——发狂症。
他受发狂症的困扰,还犯下了“精神体暴走连环杀人案”。
这条新闻让安悠瓷很在意。
点开关于“暴走案”的详细报道,据警方公布的通缉令来看,嫌疑犯是一个年龄不明的男性哨兵,精神体为高阶海错系,因人工潮汐神出鬼没,沙滩上什么都没留下,但通往沙滩的椰子林里发现了一些黏液和划痕,按尺寸推测是巨大化的精神体。
当时没有匹配到任何记录在册的异能人信息,所以搜索陷入了僵局。
沈归尘的精神体是十二阶大王乌贼,灭绝物种且巨大化。
而且黏液和划痕都符合大王乌贼的触须特征,最终便判定他为“暴走案”真凶。
这个逻辑看上去没有问题,但安悠瓷还发现了几条早年的信息。
新历175年前,沈归尘的大王乌贼并不是巨大化的。
而关于成人式惨案的信息,只有东华联邦军委出的一份公告,表明当时沈归尘释放的大王乌贼以及失踪的月轮会先知释放出的巨蟒,扰乱了成人式会场,给学生与考官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安悠瓷记得,根据幸存学生的描述,大王乌贼的体型众说纷纭,有人说大得遮住了天,也有人说才十几米,但之后都以创伤后记忆发生偏差而定论,也没有得到其他的官方证实。
也就是说,沈戎出生后,沈归尘的大王乌贼变成了巨大化,这有可能是经过了五〇一的改造。
反观幸存学生的证词,难不成落园曾出现过两只大王乌贼?
那么沈戎的精神体……
安悠瓷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姨母见他晚归,追问原因,他决定诈一把,说道:
“是大王乌贼。”
在看到姨母紧绷的表情时,他就有了答案,说道:“您与夫人并不相识,却慕名带着我从青川来到沈家,到底是受谁所托,一定要让我与沈戎结合?”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他的人生被安排了,本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安悠瓷是联邦人,出生在圣地、普元和联邦三地交汇的边境,那里沿海,走私泛滥,是个三不管地带。姨母与他也没有血缘关系,而是把他从儿童收容所领养出来的。
边境的儿童收容所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环境脏乱差,给的吃食也无法果腹。最难熬的是疾病,许多孩子生病后就被抬走,再也没有回来,其实就是任其自生自灭。
他的精神体就觉醒于此,黑暗潮湿洞穴中的蝙蝠,和这地方再适合不过。
谁知道这只蝙蝠却让他原本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更让他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
精神体的特性会反向传导到异能人身上,这是很常见的病症,蝙蝠可以接收到不同波段的声音,而安悠瓷也同样收获了这种能力。大到打雷下雨,小到一根针落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别人听得到的还是听不到的,都在他耳中徘徊不去,他的世界变得分外嘈杂,那些声音像咒语一样围绕着他,停不下来。捂上耳朵不行,吃安眠药也不行,吃不下饭,睡不了觉。
原来缺吃短喝、衣不遮体的日子不是地狱,精神力觉醒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变得越来越恍惚,有一次终于用尽所有力气走到了收容所外的海上栈道,没犹豫就跳了下去。
在冰冷的海水里,听着远方鱼类发出的声音,他祈祷着人生的尽头是天堂。
据救下他的保育员说,他是无声无息跳下去的,叫都没有叫一声。
安静对他来说是奢望,至少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不给别人留下杂音,是他最后能做的。
获救不是出于人道主义,而是他们的器官还能卖些钱,所以他们不能轻易死去。
精神力无法控制,连生命都无法控制,安悠瓷突然意识到,他身处的地方比地狱还要可怕。
保育员将他绑起来,每天强行给他塞饭,他除了有一口微弱的气息在,其他什么都不在了。
耳朵在流血,被捆绑的皮肤已经腐烂,浑身发散着向导濒死时特有的异香。
在那些停不下来的声音中,他隐约听到了保育员们的谈话。
“我看他不乐观,坚持不了太久了。”
“所长说马上会有人来看他,说是需要他这个体质去跟哨兵匹配。”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道:“可别人家没来,他先挂了。”
另一个尖锐的公鸭嗓道:“他自己都这样了,还能安抚别人呢?而且还那么小。”
“你懂什么,咱们瞧不上,说不准在别人眼里是个宝。”鼻音男,道:“俗话说无缘对面不相会,有缘千里定相逢。希望他找到好归宿吧……”
两人的对话又淹没在了杂音的海洋里。
安悠瓷大部分时间是不清醒的,看上去像睡着了,但实际上是体力不支而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睁开眼睛,便会看到在床头蹦跶的黑灰色蝙蝠。
“你真丑。”他说完便无声地笑了,胸脯起伏数次,又使劲儿咳嗽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不起任何情绪波动,咳嗽使他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憋得眼眶通红,但因为脱水又没有眼泪。他心里想,这只蝙蝠很强吧,能把宿主折磨成这副德性,干裂的嘴唇拼命动了动,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
“你能不能对我好点?”
这像句玩笑话,却也是在求救,而除了这只诞生于他精神力的生物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别人的精神体是那样耀眼,让异能人无比自豪,而他却多了个致命的累赘。
有时候他也会哀怨,为什么如此倒霉,会遇上无法操控的精神力,为什么又生在收容所,求死都不能。悲剧仿佛是一瓶复合药水,什么种类都有,各有各的苦,融合在一起更是成倍的苦。
就在不幸叠加得让他无法喘息时,幸运却偶然敲开了门。
他瘦弱多病,也曾游走在死亡边缘,但依旧挺了过来,才被眼前这个称为“姨母”的中年女人领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