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天子(54)
恐怕这时再让柏羽接受真相,是最残忍的。
荀听的这份“善”成了“恶”的,他的同理心陷入了难以解释的悖论。这让他恍惚明白了弥尔蓝说过的话——“不要对这个世界的人怀有太多同理心和责任感”,原来这话有铅般沉重的份量。
荀听的心绪掉进一片灰暗。他打开系统界面,打开了最后一个事件回忆。
事件3【失格的狂欢宴】真相。
这一段应该排在【羊皮之下的狼】前面,是在塔顶之灾前发生的事情。
……复仇计划进行的前夕,以利沙找来了多年前潜逃的法阿。
他打算先让怀霏得知真相,以利沙本就对此了如指掌。二人一同在其中作梗,最终让女神塔顶上罪恶之迹暴露在怀霏面前。
怀霏起初并不相信,直到他真的在王宫的高塔之顶见到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弟——他残缺的肢体印证了这些都是血迹斑斑的事实。
这让怀霏几近崩溃。
悲愤的怀霏将所有的人都赶出了女神塔,从容器之中放出了残胎。
他想给弟弟自由和正常人的生活,可失去维系后的残胎开始腐烂,怀霏的化身之力也开始消逝。
怀霏认为自己这个一直在吸血的“假化身”不配做乜伽教皇,他一意孤行地想将储君之位让给怀梵。
众人大为不解。怀梵找到母亲追问情况,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颓靡的怀霏试图主动赎罪,他通过神赐和残胎进行沟通,他在共识中问残胎弟弟的心愿——他说自己可以为弟弟做任何事,不惜代价。哪怕是求助禁忌的朽神,他也会为他找到一个正常的身体。
残胎弟弟却吃力地摇了摇脑袋——不知那是否还能称之为脑袋。
他什么也不要,他只有恨,只想去死。
他伸出被怀霏疗愈的手,缓缓地抓向前来探望怀霏的王后。
“死……死……”残胎瞪着仅剩一只的眼珠说。
他恳求怀霏杀掉教皇和王后,以及那些一直折磨他、眼睁睁地看他在容器中痛苦辗转的人。
王后目睹了这些。她看着犹豫不决的怀霏,摇头叹息。
她说怀霏的心还是太软。她教怀霏应当对自己的绊脚石毫不留情——即使拦路的人是她。
王后仍旧冷漠而决绝,她让怀霏拔刃杀死自己。怀霏的剑刺下的时候也没露出后悔之色。
或许斯图亚特家族中带着偏执的基因。
她从前也是一个慈悲而大度的理想主义者,她代教皇执政,把乜伽晟国领向了鼎盛。当她第一眼看到怀霏与残胎,首先想到的是:主神化身不能让别国得到,尤其是南希伯。
……之前那个已经够让她殚精竭虑了。
于是,一念误入歧途,从此冤魂日夜缠身。她不想为自己的罪行多做什么辩解,死亡是她的赎罪。
怀霏抱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养母崩溃大哭。
而疯狂的以利沙正好抓住了这个机会,他照行了准备多时的计划,在塔顶请下“赋格狂欢”,以利沙要彻底抹除王室。
结果已然明晓——因为祭品出错,请神失败了。
以利沙一行在失败征兆发生前,仓皇逃跑。守夜拼命地把昏迷的怀霏救了出来,聪明的他在下层空间的墙角缝隙中躲藏着,逃过了朽神的屠杀。等到混乱结束之后,抱着怀霏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女神塔。
祭品准备前,为了叫蚁奴分食残胎,饲养人将守夜他们饿了接近五天。守夜早已虚弱不堪,但即使失去力量跪倒在地,他也决不让怀霏摔着。一直到他将怀霏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守夜在离开之前,鼓起勇气,偷偷地摘下遮眼的布来,看了怀霏一眼,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眼角的红痣。
怀霏不知道,原来在英雄碑林里,守夜不是第一次朝他露出眼睛。笨拙的蚁奴在很久之前就把他的样子印进眼底了。
那时的守夜不敢再多做什么,他怀着知足的心情悄悄地离开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份珍藏着的这份敬爱,会在多年以后成为怀霏的“意义”。
……
荀听从事件回忆中脱身,很久都没有缓过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守夜在触碰怀霏眼角红痣的时候,他的心脏像是被扎了一下。
他不明白守夜是怎么把这样强烈的感情藏这么久的——这种煎熬的仰望几乎可以把自己杀死。
他记起小时候,曾经诞生过这种稚嫩的心情。他没有父母可以依赖,于是他的情感寄托在了一位很照顾他的育儿园老师那里。
可老师又不止需要照顾他一个孩子,虽然小荀听懂事、听话又能干,得到了很多夸赞,却得不到像“亲情”般的特殊回应——正是因为老师很负责,对他的好不会超过其他孩子太多。
成长环境决定了小荀听不会跟被溺爱的熊孩子一样蛮横霸道。要是“嫉妒”或羡慕到难受了,他只能在晚上哭泣。
他隐藏得太好了,不会打扰到任何人,所以没人发现。
直到现在,荀听都不愿意回想起来那种的“小心”的感情。他自卫的本能把过于投入的情感归判为危险的东西。
荀听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叹气,望着申请死亡的按钮很久,最后摁了下去。
就在同时,荀听的后背一悚。
因为在他的脖侧,悄然出现了一只冰凉的银剑,锋锐的刃在他的皮肤上划开了一丝血痕。
荀听下意识地掏出袖中残刃,在被掐着脖子压到地上的同时,将残刃抵到了来人的脖颈上。
来人丝毫不躲,像是知道荀听伤不了他。荀听瞳孔一缩,眼里倒映着爻面无表情的脸。
申请死亡的人要经历与死亡同样的痛苦,荀听不知道系统给它选了个什么样的死法,此时他只觉得内脏被震碎,剧痛让大脑一片空白,他盯着爻的脸,说不出来话。
爻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你让我找了很久。”爻的声音寒意煞人,咬牙切齿道 ,“你以为就这么算了?”
荀听还不知道。被殉拖进瞬移空间后,时间会随之扭曲,其实,自他失踪已经过了三天。
而在这三天里,以利沙的同伙还在屠宰宴上闹了一场大乱子——他们放出了最后几只脊虫。
法阿曾经同这群同伙长期共事,所以从他们口里骗出信息很容易。法阿利用鬼鸮传信将“涅肖主教”引出碰头,又以以利沙的名义让同伙扰乱屠宰宴的秩序,好为自己转移注意力。法阿在其中做了一根双头的搅屎棍。
好在荀听之前吩咐人完善了观景平台的防护设施,这次造成的伤亡没有上次大,而且士兵很快抓到了暗中捣乱的同伙。
而爻则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守夜和荀听。
乌耳墨斯擅长循迹,爻面对空空的牢房却没有任何的思路,就像当初法律司面对怀霏的空牢房一样。
最后还是直觉告诉爻:回主教的府邸看一眼。
从鼓婆区到净舌区,坐蒸汽火车足有半天的路程。士兵还没来得及收到消息包围他的住处,爻潜进去之后,没想到竟和荀听撞了个正着。
爻看着荀听,他现在也不确定,这具身体里到底是谁。
“你究竟是谁,你的断刃又是哪来的?”
荀听知道爻不喜欢别人和他故意打谜语,但没想到他对自己执着至此,一定要追问清楚才肯罢休。
爻压在荀听身上,一手掐着荀听的脖子——只是一个不让他挣脱的力度。一手将银剑插在荀听脸颊边的地面,威胁道:“现在没人知道你在哪儿,如果再……”
荀听压根说不出话来,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爻,手中的银柄残刃“叮铛”掉落在地。在经历死亡的过程里,求生欲让他紧紧抓住了爻的衣领,最后又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人在濒死时很难去冷静思考,荀听的状态已经算体面了。爻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漫过理智的怒火霎时退散,他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爻扔开银剑,立即扶住荀听的脖侧,手中浮现出神赐的光芒。如果荀听还清醒着,或许会注意到爻的信徒档案中的信仰神,从“乌耳墨斯”突变成了“苏摩罗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