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36)
包厢内也是如出一辙的落地窗,此时已是金乌西行,落地窗外便是漫漫远山,一轮红日半掩半遮地藏在浮云中,如轻纱遮面,衬得雪山都秀美起来。
服务员将厚厚的菜单放在他们面前,陈逸仙敲敲桌子,示意路易挑选自己喜欢的菜色。旁边的路光庭已经开始翻阅,书灵步步高趴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把头转来转去。
烧烤店不过是陈逸仙逗路易的幌子,这家餐厅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中餐厅,平时多接待宴席,菜色一流,价钱当然也不便宜。从落地窗往下看,就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车辆,一眼望去,黑压压得跟一群蚂蚁似的,叫人头晕目眩。
路易点了一份路光庭喜欢的糯米排骨,一份陈逸仙酷爱的水煮肉片,便合上菜单,道:“你们点。”
陈逸仙担忧道:“怎么?没胃口?”
路光庭也抬眸望来,路易和平时表情差不了多少,一脸冷淡,只是相较平常多点温度,看起来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路易摇头,说:“在考虑备课的事情而已,没什么。”
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疑心自己是否太草木皆兵,不过是看见一个包厢名字,就开始疑神疑鬼。
薛无瑕坐在他对面,她不爱说话,自从路易见到她后,她说过的话就不超过十句,大多数时候都只点头。她肌肤如冰雪般洁白,脖颈修长如天鹅,漂亮又优雅,不论站在哪里都是风景。看着她,在燥热的秋日也能静下来,像是在雪地里走过一遭。路易看着她,就跟看着积年的雪,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
“老三,你朋友喜欢雪山?”路易忽然出声问。
陈逸仙刚好翻到素食,听见路易的问题,他头也不抬地说:“狂热雪山迷,每天都在雪山上跑来跑去。就前天,才从昆仑山那边回来。”
——昆仑山,真不是巧合吗?
路易揉捏自己眉心,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
最近遇到的古怪事情太多,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总觉得到处都不对劲,也不知是敏感过头,还是因为货真价实的直觉超人。陆吾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路易一面抚摸着昆仑君柔软的背毛,一面皱眉思忖。
薛无瑕在吃食上没要求,和路光庭合计一番,陈逸仙敲定菜色后,终于腾出空来关心路易:“老四,你这一点不像在考虑备课,谁备课一脸苦大仇深?”
路光庭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低头看桌布,看起来极为文静。
路易:“那是你见得少,备课难道不苦大仇深?”要考虑到班里学生吸收知识的速度和水平,每带一届学生,路易都要重新修改幻灯片,还要根据教学大纲适当调整。更别说他今年带了三个班,备的课堪称工程浩大。
陈逸仙笑了起来:“周老大备课的时候也那么痛苦吗?”
路易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周歌挽回点面子:“他班主任,经验丰富。”在别的地方花费的心力更多。
陈逸仙摇头失笑:“周老大……”他想起读大学的时候,周歌热衷于各种校园活动,学生会、各类社团都有他活跃的身影。相比之下,路易就显得孤僻许多,总是在校园里独来独往,除了白天上课,晚上睡觉,就连盘算着和路易制造偶遇的各路男女都没法逮住他。没想到工作后,周歌还是这么活跃,虽然活跃的地方变了变。
陈逸仙话题一转,把路光庭带上一起说话。路易见状,不动声色地退出话题,让路光庭和陈逸仙一起快活地聊天。
他坐在窗边,目光一转,就能看见天边的红日。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金灿灿的太阳悬在半空中,就在远山山巅之上,距离山巅只有几步之遥。这时,聚在山巅的流云忽然散开,露出钻石一般璀璨的山巅,那是万年不化的白雪。
路易凝视着太阳,他看见太阳中有一抹黑影一闪而过。
那抹黑影忽然舒展开来,像是抽芽的嫩草。一闪神的工夫,在路易的眼中,那轮灿烂的艳阳已经变成三只华美的三足金乌,羽翎修长,浑身羽毛如同流淌的黄金,耀眼到眩目。
那三只金乌围成一个圆,不断旋转,羽翼舒展,它们羽毛末梢还带着金色的火焰,路易甚至能听见嘹亮的鸟鸣。
他眼前一黑,浑身一轻,剧痛猛地袭来,爬上他的大脑。
他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丝光,黯淡而模糊,像是玻璃上有一层雾,看得并不真切。他依稀看见两道身影,一站一躺。周遭一片惨烈的血红,天空黑黝黝的,让人心生恐惧,看一眼,便忍不住颤栗。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你如今既非生,又非死,骨骸葬在人间,早已化成黄土,然而若是以灵魂凝成的身体行走人间,又带着满身的煞气与杀念,一来会伤及无辜,二来回暴露行踪,我便将这枚缠枝佛钟赠予你,镇压你身上的煞气与杀念。”
“你的魂魄虽天生煞气,灵台却清明坚韧,三百年不曾迷失神智,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你已是长生之人,九阴君如今也被我封印至九幽深处,从此世间各处任你遨游。”
“神君……”躺着的那人浑身浴血,脚踝手腕纤瘦得厉害。
被唤为神君的人垂眼看去,“你还有何话想说?”
“我没法再投胎转世了么?”浑身浴血之人艰难地说,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听得路易心里难受。
长久的沉默后,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是我的过错,不曾察觉他的阴谋,让他将你掳来,让你变成这般模样。”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视野重归黑暗。
“路易,你在看什么?”
陈逸仙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将意识浮浮沉沉的路易瞬间拉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陈逸仙关切的眼神。
路易揉捏眉心,轻声说:“可能是太累了。”
他扭头看着窗外,红日已经渐渐接近雪山之巅,恰在此时,红日化作金乌,忽然从天上坠落。凄厉的鸣唳从山巅传来,跨越千里之遥,来到路易的耳边,这鸣唳尖细到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
路易本就苍白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呆呆地望着山巅,那只金乌跌落得极快,眨眼间便消失在雪山中,它身上金色的火焰划过天际,留下金丝流影。
此时浮云也慢悠悠地遮住天上红日。金光化作虚无,那只跌落的金乌,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梦境里的声音说,金乌应称作阳离,它身伴阳离火——那是世间最炽热、至纯至阳的火焰。
第41章 前世今生
那是楚地神话中的太阳神,阳离乃东君豢养。
他一下想起在积翠看日出时所见的景象,与刚刚看见的幻觉如出一辙,都是三只金乌围成一个圆,绕着太阳缓缓旋转。
就像是太阳神鸟金箔的具象化,那金箔上的神鸟活了过来,不过数目由四,变成了三。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陈逸仙将路易、路光庭送回家后,忧心忡忡道:“老四,你回去好好休息,我看你脸色不太对。”
路易点头:“我会的。”
陈逸仙这才重新笑起来:“那,回见?”
“回见。”
薛无瑕坐在后座,也冲路易挥手再见。她的手极白,如冰雪雕成,在路灯下白得发光。她脸色带着浅浅的笑容,破天荒地主动和路易说话:“路易,再见。”
车窗缓缓上升,遮住她精致的面孔,路易依稀瞧见她霜雪在她眉梢凝成。他揉揉眼睛,想再看个清楚,车窗却已经完全合上。
“祖爷爷,”路光庭蓦地开口,“之前吃饭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吗?”
路易回过神,换了个姿势将陆吾抱起,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路光庭犹豫半晌,神色挣扎,路易也没催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站在岔路口。清凉的夜风徐徐而来,路光庭轻声说:“因为我好像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回到家,路易切了一些奶酪放在桌上,递给路光庭一杯牛奶:“你详细说说。”
路光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鼻翼间都是浓郁的奶香,他慌乱的心一下安定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了出来:“我觉得,那个薛无瑕姐姐,不是人。”
路易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她长相就不说了,吃饭的时候,我总看见她眉毛上有雪,就是那种霜一样的雪,明明包间里开着空调,”路光庭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害怕,我不太想跟她说话。”
“为什么?”
“觉得冷。”路光庭思考半晌,还是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而且不是那种普通的白雪,带着点黑色。”
路易叹了口气,把奶酪推到他面前,揉了一把路光庭柔软的头发:“别想太多,吃点蛋白质,早些睡觉。”
路光庭咕咚咕咚地把牛奶喝完,嘴边一圈白沫子,他舔舔嘴唇,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路易,小声说:“祖爷爷,你还没说你看见的是什么?是薛姐姐吗?”
“不是她。”路易果断否认,他打定主意不将太阳金乌这事情告诉路光庭,毕竟这件事与路光庭没什么太大干系。虽然有个九章算术的书灵在身边,可路光庭终究还是个普通的小孩,对这个世界神异的另一面一知半解,对他来说,知道的越少越好。
看路易丝毫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路光庭沮丧地拿起奶酪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把杯子举起来,中气十足道:“祖爷爷,我还要牛奶!”
临到睡觉前,陆吾终于从梦里悠悠醒来,他最近瞌睡仍旧不少,睡着后怎么弄都弄不醒。路易刚换上睡衣,转头就和陆吾圆溜溜的兽瞳对上。
“醒了?”
“嗯……”陆吾诡异地拉长声调,似乎有些心虚。
路易掀开被子,看着陆吾的眼睛:“我今天又看见了金色的鸟绕着太阳旋转飞翔。”
不等陆吾说话,路易自顾自继续道:“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在说话,他说,这鸟是东君养的阳离,我猜里面那个说话的人是善逝。”
陆吾闷声:“东君。”
“对,东君,和你昆仑君的封号很像,”路易伸手熄灯后,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小声说,“你之前那句话可能是真的,我和善逝或许确实有关系。”
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前世今生。
他对于所谓的轮回其实并不抗拒,也不想去争辩他和善逝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不论前世到底如何,如今站在这里,能说会笑,蹦蹦跳跳的,是他路易,并不是善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