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75)
“因为你看见的是幻象。”他驮着路易,前爪从舟上放了下来,慢悠悠地往来的方向走。不过几米,他就踏上了坚实的平地,路易惊讶地发现身边的红雾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露出摇曳的彼岸花。原来引魂舟已经到了江岸边,只是红雾太能遮人眼目,他才以为自己仍在在赤水江心。
陆吾抖了抖皮毛上的水珠,活像一只大猫。
路易忽然想起自己来到冥土的另一目的,他慌忙道:“猫先生,阿柳呢?”
陆吾正舔毛,听见路易的疑问后,他放下厚实的爪子,想了想,说:“可能死了。”
“什么?”路易大惊,忍不住揪住陆吾的后颈毛,“怎么回事?”
“他去找九阴君的恶念,要与九阴君恶念同归于尽,”陆吾淡淡地说,“他和九阴君有因果要了,旁人都不得插手。想要去看看吗?”
路易坚定道:“当然要去。”
狂风呼啸而起,卷起无数鲜红的花瓣,仿若血珠在空中飘扬。巨大的白虎拔地而起,飞向高空,赤水、花海尽收眼底,它们已经融为一体,都是灼人的红色,仿如血泊,难以分清。白虎发出兽吼,迈开四爪,御风而行,不一会儿便将花海赤水都抛在身后。
九阴君恶念借红莲道,躲到了极北之地,冰天雪地,满眼都是苍茫的景色,就连天空都渐渐变亮,却并不让人感到安心,反而像是有人在云层天幕后注视着他们。
路易又想起了谢生曾经唱过的那首歌,两千多年前,有凡人曾来到冥土,并将所见所闻传递出去,反倒阴差阳错地与凡间的地貌对上。路易轻声哼着那首歌,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极北之地仍旧有雪山矗立,却没有赤红的烛龙,也没了雪灵的身影,所有往事都掩埋在茫茫风雪里。冷白的天空、冰冷的空气,仍旧将魂魄阻拦在极北之外。凡是想要进入极北的魂魄,在踏入这里的一瞬间,都会被冻住,永远地留在此处。
路易看见了自己曾呆了百年的地方,一千年前,他也曾来到这里,隔着几座山头,眺望那个被封印的神君。他的双手被缚在云层间,雷霆闪电组成锁链,蛇尾蜿蜒数千里,就连雪山都被他赤色的鳞片映成不详的猩红,本该是炽烈如火的颜色,却只能让人惊惧悚然。
而在过去的封印之地,他再次看见那位神君,以及他担忧的那个人。谢柳生距他极远,身形只有米粒大小,但路易却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阿柳!”在接近那座雪山时,路易大吼。声音穿越风雪,横跨数里,径直抵达谢柳生的耳畔。
谢柳生站在雪山之巅,背对他们,他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柳树,柔韧而坚强。突然听见路易的声音,他惊讶地回过头:“易先生。”
陆吾载着路易落到山巅,这里是极北之地的最高峰,也是谢柳生诞生的地方。路易记得这里,两千年前,九阴君把他掳到此处,盘算着将他丢到哪里,“淬炼”他的魂魄。
从陆吾身上爬下来,路易刚要上前,就被陆吾衔住了衣摆:“等等!”
路易站定后,细细端详,这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谢柳生看起来完好无损,但他面如金纸,脸色比身边的积雪还要惨白,找不见一点血色。
谢柳生仍旧微笑着,先前有白雪相衬,路易并不能看清。现在他发觉谢柳生的身形在渐渐变淡,路易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分明是灵魂消散的前兆。从他的身上,传来了属于九阴君霸道而阴冷的气息。
陆吾看着他,叹息道:“同归于尽,何必如此?”
谢柳生仍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我因他而生,也因他而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话音刚落,便化作了轻烟,飞上天际。在那抹轻烟中,夹杂着黯淡的红,红雾从他的衣领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又飞快地被烟雾拢住,随即凭空消失在袅袅轻烟里。
路易阻拦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漫天白雪中。
第86章 尘埃落定
就在此时,虚空中伸出一根枝叶,紫枝上青叶如罗、玄华黄实。枝叶在空中轻描淡写地一挥,飘散的轻烟便向枝叶涌去。谢生从虚空中走来,手持枝叶,言笑晏晏。
“你们怎么这副表情?”谢生一脸疑惑。
路易扶额:“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
谢生道:“我们不能轻易插手,因果必然要了,上次九阴君被我杀死,我那可怜的复制品没能了结因果,就一直受建木牵制,你也看到了,他但凡离开建木树根所在,就会魂飞魄散。”
他走过来,安慰路易道:“九阴君恶念一消失,我不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吗?”他怀抱建木枝,玄色的花朵一簇簇地堆在枝叶梢头,依稀能见到石头一样的果子,树枝是漂亮的绛紫色,质地如玉,整个枝叶看起来如同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轻烟在罗叶旁萦绕不散,谢生又说:“你们得回凡间了,冥土并不适合你们久留,”他冲陆吾露出一个笑,“哪怕是昆仑君也一样。”
路易担忧地蹙眉:“那我该怎么跟阿柳的父亲解释?”青年丧妻,中年丧子,老年孤寡,这对谢灵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陆吾低头舔了舔路易的手背,无声地安慰他。谢灵是路易看着长大的,路易自然不忍心看见谢灵伤心的模样。
感受到陆吾的安慰,路易心头温暖,悄悄地勾起嘴角。
谢生干脆利落地无视了一人一虎的眉目传情,不紧不慢道:“这你就不用忧心了,不过还有一事我得实现告诉你。”
“你说。”
“还记得上次你和昆仑君一起来到冥土,是怎么回去的吗?”
上次来到冥土时,陆吾与监兵君狭路相逢,路易在远离战场的时候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在医院。要说怎么回去的,路易一点都记不起来。路易看陆吾,陆吾默默地转过头去,没敢跟路易对上视线。
他们俩之间气氛有些诡异,谢生在外旁观,抬手掩住嘴唇,不怀好意地坏笑。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谢生轻咳一声,将建木枝从怀里取出来,向空中一抛,天边传来悦耳的凤鸣,雪色的白凤刺破流云,尾羽似乎覆了一层流光。鸿鹄衔住建木的枝叶,轻巧地落在山巅。
谢生抚摸鸿鹄纤长优雅的脖颈,道:“辛苦你了。”
鸿鹄亲昵地蹭了蹭谢生,随后摇身一变,化作十□□岁的少年模样,对昆仑君与深深一礼:“昆仑君,将军。”
路易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些什么,两千年前,他在建木之岸与鸿鹄、雪灵告别,鸿鹄特意叮嘱路易,见到陆吾时,递给他一句话——下次再找他一起吃糖。可当他见到昆仑君时,已经彻底晕厥,之后更是失去了记忆,压根不记得这句话了。
鸿鹄似乎看出了路易的窘意,不由得笑道:“将军不用这么愧疚,在那之后,我已经和昆仑君一起吃了糖。”
路易一怔,随后回忆了起来。没错,在鸿鹄还是阿花的时候,主动将糖果分享给了变成灰狸猫的陆吾。原来早就有预兆,只是他记不得,便不曾留意,他哑然失笑。
陆吾在路易耳边低声道:“当初我在凡间寻找你的时候,偶然遇到了鸿鹄,他把麦芽糖分享给我,他知道我在找你,”陆吾顿了顿,又道,“他的意思是,希望下次见面时,我已经找到了你。”
他们两人在咬耳朵,鸿鹄却对谢生说:“未尘君,我可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你怎么也得给我些报酬才行。”
谢生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先让谢柳生的灵魂重塑才行,你的任务还没完。”
鸿鹄不依不饶,他把建木枝丢会给谢生,气得在雪地上踱来踱去,最后甩袖跑来,握住谢生的胳膊,怒道:“我已经当了这么久的保姆了,你总得给我些甜头尝尝,每次都让我去保护你的复制品,我一点都不容易!”
谢生纹丝不动,仍旧笑吟吟的:“话怎么能这么说,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你不就从小孩变成青年了吗?”他不动声色地单手把鸿鹄拨开,以一种极为轻松的口吻说:“好了,你先把建木枝带走,之后我们再来商量报酬的事情。”
鸿鹄是个实诚孩子,他狐疑地盯着谢生,闷闷地说:“说话算话,你不能欺负我这个小孩。来,拉钩。”他伸出小指头。
谢生诡异地沉默,他无奈地伸手和鸿鹄拉钩:“不会骗你,不会骗你,你先把建木枝送过去再说。”鸿鹄轻哼一声,又化作华美的白凤,低头衔住绛紫如玉的建木枝叶,振翅飞上天空。
这厢,路易也坐在白虎身上,狂风吹起路易的头发,谢生凝视路易的面容,低声笑道:“这次总算尘埃落地。”
九阴君已死,红莲道的亡魂也已经轮回转世,东墟江的黄泉之地依然会存在,却不会再有无辜的凡人闯进去。以前坐忘观修建在那里,就是为了镇住黄泉之地,后来坐忘观没了镇压的力量,少司命干脆分了一缕神念过去,在坐忘观前立上神女雕像,并辅以无数缠枝流云的铜灯、铜塔。
即便是神,也不可随意干预因果,红莲道的黄泉之地,因致而生,也因致而无。
陆吾沉声道:“我们便先离开了。”
谢生挥手告别:“记得顺便把凤栖寺的万人坑一起解决了,菩提已枯萎,善逝,花海里有人还在等你。”
路易不解地反问:“花海?”
谢生却不再回答,反而和陆吾对视,两位神君不约而同地对上视线,又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目光。陆吾腾空而起,四爪迈开,跨越层峦叠嶂,风雪向后刮去,谢生很快成为米粒大小的青色小点,转瞬间就被他们抛在身后,没了踪影。
“猫先生,”脚下是巍峨连绵的雪山,云雾如轻纱笼罩在山腰,潮水一般流动翻涌,路易倾身抱住白虎,他的脸颊贴着白虎肌肉起伏的后背,柔软的毛发传来一阵阵的温暖,“一切都结束了吗?”
“嗯。”陆吾回答。
路易:“我都变成以前的样子了,你说我爸还认得我吗?”
陆吾:“应、应该认识。”
路易轻笑:“你都不敢给个准确的回答。”
陆吾闷声说:“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路易一愣,随即收紧双臂,更加抱紧这头猛兽:“我也是。”
过去的半年跟梦一样,半年前,他还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平头小百姓,每天埋首教案,跟学生斗智斗勇,顶多寿命长的不正常。他不期望自己能有爱人,因为他亲眼见到维克多和路心素的恩爱,也见过路心素去世后,维克多的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