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42)
路易慌忙撑住小窗,看向陆吾飞走的地方。竹林婆娑,叶子沙沙作响,天边泛起漂亮的蓝色,明月东升,天空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边是绚烂的金红,一边却是沉静的墨蓝。
他的心急速跳动,久久不能平息。路易搂着那本古书,茫然地看着陆吾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一个星期过后,陆吾还是没有回来。
路易刚开始还能安慰自己,陆吾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可能回忆太痛苦,需要他独自疗伤,又或许是记忆太繁杂,他需要好好平复整理一番。路易猜测许多,但还是没法真正释怀——他迫不及待地想追寻过去,知道自己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与陆吾相处不过两三个月,关系却突飞猛进。
最开始还剑拔弩张,不知怎么的,他就接受了陆吾的存在。仔细回想,打从猫先生的称呼一出口,他就再也没法对陆吾抱有戒心。
路易在书房枯坐一宿,终于下定决心,他不能这样停留在原地,等待记忆来找自己,而是他主动追索过去。现在的教师工作花费他太多时间,根本抽不出空来办自己的事情,所幸广都中学今年招了好些生物老师,他递交辞呈的话,不会给教学工作带去太大的影响。
做出决定后,路易浑身轻松。
他这几天将那本都广志复制到电脑上,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本都广志与书局出版的版本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它补全了许多书局版本未曾记录的内容——包括传说中广都的巨树。
在他之前所看的版本里,巨树只是略微提了一下,而在这本都广志里,却有详细的叙述。树皮根茎、果实花朵的颜色,以及树叶的模样——叶如罗网。
都广志里记载的这棵巨树,就是猫先生带它看的那一棵,顶天立地的世界树,它的名字是建木。
已经是深夜,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夜景,灯光汇聚成流动的长河,与波光粼粼的凤栖江交相辉映。路易闭上眼,开始一点一点回想自己幼时的经历。
他出生在一九零四年,到现在满打满算已经度过一百一十个春秋。他十岁之前一直缠绵病榻,隔三差五就感冒发烧,常常与点滴药汤为伴。到他十岁之后,一直以来的虚弱体质竟然奇迹般地康复,能跑能跳,身体素质傲视所有同龄人。
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现在知道了,他所谓的康复是因为昆仑君。十岁那年,他在庭院中玩耍,在桂花树下遇见了昆仑君陆吾。他并不知道这个银发黑眸的俊美男人是谁,不仅不害怕,反倒觉得亲近。他那时没有发觉昆仑君的目光很温柔,带着怀念与浓重的悲哀,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不太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皮球走了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方法唱歌给他听。
他忽然听见舅舅在喊自己的名字,便转过身,高高兴兴地冲路澹川挥手:“舅舅!我认识了一个好漂亮的哥哥。”
但是当他再回头看去时,发现昆仑君已经消失不见。
那时他还太小,记忆斑驳不清,童年可以记住的事情太多,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很快就压在记忆的最深处。若不是昆仑君又来到他身边,恐怕他会将这段回忆永远淡忘,根本不会想起来。
知道路澹川与昆仑君一直有交流后,再细细揣摩,就会发现童年里的蛛丝马迹。路澹川热爱数字,他明明不喜欢诗词歌赋、史书游记,却会花费大量时间泡在上面。路澹川会随身带着一本九章算术,而这本九章算术是他花了大力气从藏书中找出来,找出来之后便会随身携带。路澹川喜欢数字,他也没有起疑,现在想来,恐怕那时候九章算术便已经有了灵智。
战争结束后,路澹川不顾旁支反对,执意要将藏书捐给国•家,一部分在博物馆,一部分在广都中学。捐赠前,他亲自列了书单,并打扫清理藏书阁,那时候的路澹川已经是古稀之年。
想到这里,路易突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木盒呈现出黛紫的色泽,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他将木盒打开,取出里面的卷轴。
善逝问他:“你知道卷轴为什么在你手中吗?”
昆仑君说,这是让他记载非人类之物的卷轴,善逝却说,看来昆仑君将他保护得很好,连卷轴是什么都不知道。路易略一思索便能知晓,都广志恐怕就是在这枚卷轴上写成。
手抄本的都广志上记载了大量的奇闻异事,并不限于广都,更像是一本游记,写着游者的所见所闻。游记中描述了北方纷飞的大雪,南边无垠的大海。远到非洲,那里的人皮肤黝黑,浑身□□,一些习俗野蛮如远古,一些却文明不逊于游者的故土。
他曾北上穿越大海,还看见许多发色眸色五彩斑斓的人,他在那里见证过一个伟大国•家的消亡,也见过许多与众不同的生物。譬如以血为生、外表与人类无异的种族,也见过能从狼变成人、却并非妖类的种族,甚至见过背生双翼的人。
路易所受的震撼不亚于头一次知道自己身处的世界是片罗网叶的时候,这哪里是都广志,恐怕流传下来的都广志特意删掉了这些文章,只保留了与广都相关的片段。
路易展开卷轴,卷轴上的暗纹在灯光下泛过流水一样的微光,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还是之前昆仑君帮他写下。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摸卷轴上的暗纹,温凉、光滑,像水一样。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留下字迹,也看不见卷轴上记载的文字,但只要找回记忆,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路易并不着急。灯光下,卷轴包裹着一层莹莹的光,纸上细腻的纹理在他掌心起伏。
其实这几天他也想过许多,前世今生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灵魂走过奈何桥后,现在的他还是前世的他吗?
可转念一想,普通人并没有他这么长的寿命,经历也不可相提并论。他能够转世轮回,无忧无虑地活到如今,本就和前世紧紧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善逝时,若是一举一动有亏错,那他也不能坐在这里回想过去。更何况,他的转世轮回与昆仑君也有莫大干系,就连昆仑君的失忆恐怕也与他有关。
拿了别人的好处,却不承认自己的过去,这并不是路易的作风。
他重新将卷轴放好,目光投向穿城而过的凤栖江。
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次回到千年前,将前世发生的一切,用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第48章 神的居所
路易速度很快,他本想递交辞呈,但连校长都出面挽留,路易无法,只好想了个请病假的法子。他已经在学校工作了十一年,便一口气请了一年的长假。这样骗人不好,但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
办妥手续后,已经到了年末。他这一个月里,每天都要多次经过凤栖江,却没有一次回到千年之前,而猫先生也没有回来,如果不是他胸口的九尾白虎还在,他甚至要疑心猫先生是不是将他丢下了。
平安夜那天,维克多破天荒地给他发来视频邀请。
维克多居住的小镇气候温暖湿润,即便是圣诞节也瞧不见雪,甚至仍旧有大片大片的鲜花盛开,他养的小羊羔都已经变成大只山羊,成天啃他的玫瑰花。维克多照常一顿哭诉,然后问他:“小路易,你养的那只猫呢?”
路易一愣,随即慢吞吞道:“他啊,有事离开一段时间。”
维克多微微一笑,“你在担心他吗?”
路易苦笑:“果然瞒不过你。”
维克多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指:“我可是你亲爱的老爹,你的小心思都表现在脸上,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话说到一半,维克多的神色正经起来,那双翡翠一般的绿眸变得极深极沉,“他会回来的,路易。”
路易笑了起来:“那好,借你吉言。”
哪知道再一次相遇来得这么快,路易与维克多聊完天,刚洗漱就寝,闭上眼睛下一刻便听见属于朔风的呼吸声。
目力所及皆是巍峨起伏的崇山峻岭,山势如刀锋,鹅毛大雪几乎要迷了他的眼。燕山雪花大如席,而他眼前的雪花也不遑多让,周遭白茫茫一片,云海潮起潮涌,在云海尽头,一轮金日正冉冉升起。
他听见善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你来了?”
路易心念一动,他尝试着与善逝对话:“这次我怎么附在你的身上?”
善逝语带笑意:“因为你已经从心底认为,你就是我,而我就是你,我们本就是同一个灵魂,在同一时空里自然不能分离。”
烈烈寒风中,善逝的长发向后吹去,仿若漆黑的经幡。他抬起手臂,手腕上的佛珠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与佛铃颤声相映成趣。路易凝视善逝的皮肤,那时一种冷白色,不像活人的色泽。风雪随善逝的动作忽然平息,他手腕一翻,将佛珠藏入袖中,那风雪登时再度袭来,割得人脸生疼。
路易这才留意到,善逝仍旧穿着一身素白的僧衣,外罩褐色袈裟,冰天雪地里,他似乎感觉不到寒冷。
“我从小便感知不到热,也感知不到冷,但我明明能吃饭喝水,睡觉打盹,与常人无异,”善逝轻声说,“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是人吗?还是其他什么妖魔鬼怪?”
他并不需要路易的回答,“我的确不是人类,或许说,我以前曾经是人。”
善逝沉默半晌,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来这里吗?”
“这里是哪里?”路易答非所问。
善逝远眺雪山之巅,云海尽头的金轮:“这里是神的居所——昆仑。”
“昆仑君?”
善逝:“是他。”顿了顿,善逝再度开口,“我曾见过一个幻象,那天广都晴空万里,站在城中也可以见到远方的雪山。我站在高山之巅远眺,看见金乌坠落,羽毛燃烧化为翠鸟。”
路易惊道:“我也曾见过同样的景象。”
善逝摊开手掌,掌中佛铃叮铃作响,浮云缠枝栩栩如生。他凝视着佛铃,嗓音清越,将往事娓娓道来:“我长到十岁时,师兄带我前往霞涌山脚的佛寺拜访,那个佛寺以前曾是道观。”
“坐忘观。”
善逝:“不错,如今它已改头换面,唤作绀碧寺。绀碧,乃深红透青之色,霞涌峰有一景,翠鸟奔日,正如绀碧。你说这翠鸟与那金乌有何关联?”
路易沉默,没有回答,他想起那个清晨自己在霞涌峰看见景象,瑰丽、壮美,穷尽他所有词汇都没法描述那时带给他的震撼。
善逝并不在意,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巅走去,兀自说道,“我没有父母,我的师兄调御十八年前在佛寺山门前捡到我,那时我尚在襁褓。师兄那时偷偷跑出去游玩,深夜回到佛寺不敢与师父对峙,便躲在山门外,后来实在太困,便躲在树丛里打盹,半夜却忽然被婴儿的啼哭声惊醒,他顺着哭声找到了我。捡到我的那个夜晚,桂树拔地而起,金色的凤凰落到树梢,广都城都觉得这是来自于上天的祝福,住持认为那是那是我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