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142)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苹果。我摇摇头,正想问他怎么病了,就见他嘎嘣一声咬下了一大块果肉,含含糊糊地说:“你终于还是来啦,欢迎来到疗养院。”
“疗养院?”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们在格尔木?”
“杭州。这里是军区疗养院,离西湖不远。”黑眼镜几下吞下嘴里的苹果,“怎么,对疗养院有什么不好的回忆?”
“想起了一些不吉利的征兆,还好没应验。”我抹了把脸平复心情,“倒是你,怎么也住这儿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我在这里当然是‘疗养’啊。”黑眼镜的语气很轻松,他嚼了几口苹果,看看我的样子,又道,“不用紧张,这里算是中立地带。封闭式管理的国家单位,就算是齐老头子,也只有探视时间能进来。唉,我还以为能过几天清净日子呢,谁想到这一晚上不安宁,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的,把我安静的美容觉都给破坏咯。”
我“哦”了声,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段话。没想到齐铁嘴选了这么一处场所来软禁人,但看走廊外走动的护士都是腰粗膀圆的汉子,遗憾之余,又理解了几分。但刚才黑眼镜那句话让我留了个心眼,“进进出出的是谁?你不是说平常没人能进来吗?”
“一个姑娘,据说和哑巴认识,在巴乃被抓的时候反抗受了点伤,本来还没好,昨天急着出院了。” 黑眼镜的语气比方才严肃了点,“她说她的好友受了重伤,需要照顾。”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假文锦”——林静。这几天一直没听说她的音讯,原来也落到了齐铁嘴手里。这些年她一直给闷油瓶当助手,会受到这种待遇也是自然的结果,现在应该赶去“霍玲”身边了吧。
“那你呢?被逼供了?还是眼睛出问题?”
“我的眼睛可不是这里能治好的。反正公款吃喝,不住白不住,不过你都来了,齐铁嘴也不想包养我了,下星期‘转院’吧。” 黑眼镜笑了笑,“你嘛,就乖乖养伤吧。这地方的规格不比精神病院低,你的联系人里只登记了他,毕竟是亲父子,除非他同意你‘出院’,不然你就要住到天荒地老去。”
“我知道。事不过三,两次逃跑三次被困,我不可能再走得掉,也没必要。”我看向窗外,楼外的尽头是灰白色的高墙,“接下来的事,我会去面对的。”
吃饱喝足,剩下的就是履约了。齐铁嘴没有来催我,倒是我主动联络了他——通过疗养院外线的电话(除了固定的探视时间,我与外界只能靠此方式进行联系)。这次谈话没有涉及到任何机密,我仅仅是找他要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霍玲”现在入住的医院,另一个是小玲珑的。齐铁嘴也很爽快就提供过来。作为一个合作者,他算是释放出了最大的诚意,又或许是他已经感觉成竹在胸了吧。
“霍玲”那边的电话是“文锦”接的,许久没和她通话,第一句开口的时候她险些哭了出来。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会以这种形式再联系,还是在全员折戟的情况下。幸亏“霍玲”总算抢救了过来,她的颈椎骨断了,但没有伤到脊髓,需要许多时间复健。
小玲珑那边还不错,她脾性依然是那么尖刻,说的第一句就是“解家没接到人,很生气”。我听着就笑了。
“现在还不是和小花对话的时候,我有些事情想问你。”我道,“也许只有你能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我把舍利珠上记载的东西都说了出来,这下小玲珑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说道:“你可以选择不说的,你……可以。”
“没用了,东西在齐铁嘴那里,他发现其中的秘密是迟早的事情。我既然选择跟他合作,之后的一切就已经是注定的了。”我顿了顿,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感觉有些恍惚。想了一会,我继续说道,“直到此刻,我才终于理解了张起灵来见我,想向我传达的心情。错过了那么久,现在,我只想完完全全地弄明白,这也是……我能为大家负责的最后一件事。”
“可是,没有意义。”小玲珑的呼吸也是同样沉重,“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所有人都输了,所有人。”
五 齐羽 71
虽然都说到那个地步了,但在几天之后,小玲珑还是依约给我寄了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一整叠厚厚的报告。我正忙着拆包,疗养院的楼下却传来阵阵骚动。
“真热闹啊,看着像是八爷和他愉快的伙计们。”黑眼镜站在窗前朝下看,居然还招了招手,“啧啧,都不理我。原来不是来看我的,太伤人心了。”
我听着楼下的动静,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纸张,“估计八爷是急了,做事这么不低调。不过现在我还不想见他,虽然他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
“他们进不来的。”他指了指我手上的纸,“所以说,八爷的目标是这个?”
“也算是,也不算是……你自己看吧。”我草草翻完,顺手递给了黑眼镜。他有些惊讶,简单扫了几眼,脸色看着就变了。
“为什么会有这东西?”黑眼镜皱着眉头问,这是我认识他以来语气最严肃的一次了。
“张起灵留下的信物,上面的信息就是这个。很显然,齐铁嘴也破解出来了。”我道,“我和他的差别只是,我拜托了小玲珑,搞明白了这背后的原理。”
“但那不应该是这个……”
“不……”我打断了黑眼镜,“信物里有关于尸化的秘密,而不是关于‘解决’尸化的秘密,我们一开始就搞错了。”
整个病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侧耳听着楼下的喧嚣,过了一会才说道,“你知道么?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那颗舍利珠上的是这种信息,后来我想通了。张起灵是张家全体的信仰,是全族人的希望,因为他是真正的不老不死,可以带领所有人走向正确的选择。即使在泗州最末一代的张起灵,选择了分裂张家的道路,他的不死神话依然没有被打破。但是,这不是真的——”
“有唯一一样东西,可以夺取他们的性命。其实很早以前我们就该发现了……为什么张家要垄断黑金的矿源?为什么黑金能够降低尸化度?在低浓度的时候,它确实可以治疗尸化,但那是因为,它会破坏陨玉的拟态。”
黑眼镜捏紧了报告,“就像化疗一样……”
“你看懂了。”我点点头,肯定他的回应,“但是,一旦到达某个量,它就是致命的毒药。所以,每一代的张起灵,都必须死守这个秘密,也绝不能告诉外人。之后他们会不停地工作,中途一次次的失忆,然后再启动,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再也没法为人所用的那一天。在新的继任者面前,传授完毕生的经验后,他们才能服下黑金制成的毒药,迎来最后的安宁。”
我下了最后的总结,“‘不死之躯,黑金灭之。’这是我从舍利珠上获取的,极其简短的一句话。顺便一提,这种毒药是针对全体不死者的。从一开始,希望什么的就不存在。”
一阵短暂的静默。我们两厢无话,一起往窗外望去,直到楼下的声音渐渐消停,再过了一会,齐铁嘴颤颤巍巍的背影走出了疗养院的门厅,几个跟班追随在他身后,逐渐往远方离去。
“‘霍玲’说得对,越是公共的地方越是方便隔离。”我发自内心地道出自己的感想。
黑眼镜问我,“你现在感到了复仇的快感吗?”
“没有,我麻木了。”缓缓地摇了摇头后,我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只是觉得特别可笑。争来争去,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但这还不是结局,至少不是最终的。”黑眼镜耸了耸肩,似乎这个消息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打击,“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的那八个字?”
我不由苦笑,“对不起,我完全没听。”
黑眼镜叹了口气,道:“哑巴在接触到秘密的那一刻,就预想了会带来什么后果吧。我虽然不知道秘密是什么,但他直到消失前的一刻,也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我相信他的判断。因此,我才想劝你不要去找,可惜鸡蛋上的位置太小了,我没法把原因都写上去。”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人所能承受的,有时隐瞒只是为了保护。”我倒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这话真他妈的对。不过无所谓了,我本来也没奢望过……不过你是怎么回事?你好像也不怎么失望?”
黑眼镜咧了咧嘴,“不不,你这话就说得很没良心了。我真的很失望,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并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
对他的话,其实我算是心有戚戚,不过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说点实际的吧。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谋求解除尸化的方法,就是不死者组织存在的原因。如果消息传出去,众人失望之下,很难说会不会重新洗牌。
“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来得很快。”黑眼镜的表情前所未有地严峻。
打心底说,我当然希望他想错了。但是事情的规律就是,越不希望发生的就越会发生。在宿命的天平上,本来就没法把所有人的生命都放在同一边。无论我用什么去交换,都只能保住其中的一部分。而另外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永远地离我而去。
仅仅过了三天,我便迎来了我的业报。
这一天天气不好,我起来得很晚,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忽然就接到了短期离院通知。我的康复情况显然还没好到足以出院的地步,但护士告诉我是家里出了事,尽管医生并不完全同意,但经过协商,最后还是允许我回家一趟。
要把我弄出院,这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并不意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下午依约出去,就看到板寸开着轿车正等在疗养院门口。
我们之间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谈,上了车以后我一概闭目养神,由他随便开,颠簸了大约半个小时,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下车吧。”板寸哼了一声,我眯了眯眼,看着车外的景色,感觉有股莫名的熟悉,忽然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涌了上来。
“你怎么把我送到这里?”我问。
“送你回家啊?医生没跟你说吗?”板寸铁青着脸,“你自己进去吧,八爷只是通知我把你送到这,其它我一概不管。”
我踌躇了一下后下了车,板寸皱着眉头横了我一眼,便转头发动轿车绝尘而去。我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角,转身再看停靠的地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里不是齐铁嘴的寓所,而确实是我的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爷爷的家——杭州的吴家。
推开久违的大门,我抚摸着木制的门框迈过门槛。室内一片幽深,午后的光线没有照进大厅的最深处,但我隐约能看见厅堂中有人坐在茶几旁,身旁的茶杯飘荡着蒸汽,带起一室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