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64)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老人这次开口,却不是对我,而是对闷油瓶说的。
闷油瓶面对着他,表情十分严肃,“是张起灵的口谕?”
“不,是一个,困扰我多年的疑问。”老人摇头,缓声道,“如果你此去,能知晓他,缘何毁灭张家,请一定,告诉我。”
我心说这也值得一问,他为什么要灭了张家,是因为张家要灭他,他不过是防卫过当,有因有果根本不值得困扰三百多年,但嘴上还是忍住了。他虽然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却不可能知道最深层的阴谋和丑恶,不知道张起灵制度有多么灭绝人性。我难道要告诉他,因为他奉若神明的张起灵对于张家人来说,其实只是个很好用的道具,不听话随时会被丢掉吗?
闷油瓶点点头,老人沉默了一会,长叹道:“以前,有一天,张起灵曾经问过我们几个侍卫,说,‘假若某日我与长老们,刀兵相向,你们会帮哪一边?’他们都说,一定会帮族长,我却没有赞同,我说,‘最好这一天,永远不要来,都是一家人,闹出死伤可不好。’”
我看看黑眼镜,他歪着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闷油瓶则没有出声,依然认真地听着。老头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所有人都骂我,是贪生怕死之辈,谁知道,张起灵却说,‘懂得珍惜生命,是好事。你定要好好活下去,懂得求生的人,才不会糊里糊涂地死。’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为什么能,得到张起灵的赞赏。但是后来没多久,就出事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失败!真的张起灵会掌握‘终极’,他应该会知道,怎么做自己能不死,可是他还是死了……我从他那里最后得到的命令,是必须要好好活着。也许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你出现。可他自己,却没有活下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闷油瓶的回答很平静,“你的族令已经完成了。”
老头冷笑道:“我不会谢你。族长虽然可以有继任,但我所侍奉的张起灵,就只有那一个,能结束族令的,也只有他一个。”
说完,老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他的问题,没有一个是没有答案的,可是答案又太不受欢迎。他想了三百年,也许并非是想不通,而是不愿意相信吧。
一个能预知未来的人,却选择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认为那条路是正确的。他一定知道,如果自己不死,会产生更加巨大的损失,比起张家所有族人的生命加起来还要巨大,比起一座城市被洪水吞没还要巨大,而这标准纯粹是由他的价值观衡量的。
“好了好了,快点开工,塔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这次算是没来错。”黑眼镜丢下背包,拿起锹就在老头留下的痕迹内挖起来。我和闷油瓶也挑了工具上去帮忙,一通海挖就不用说了。
这种陈年的淤泥很不好挖,又黏又硬,我们花的时间比想象中多一些,但确实如老人所说,在三米多深的地方,挖到了铁质的塔刹。
经过三百多年的埋藏,塔刹已经完全锈蚀,刹身在泥土中折成了四节,宝珠也早已碎裂,周围的泥土中还散落着不少铜质的装饰,也生满了斑驳的绿锈。挖开这些东西,下面露出了朽烂的木头和砖石,甚至还有一节半米多长的铜瓦,用刀一刮就露出金色的光泽来。
据史料记载,泗洲僧伽塔是一座三百尺高的藏传白塔,外覆铜瓦,在阳光下通体金黄,雄伟异常。过去我一直怀疑描述过于夸张,现在看来竟然所言不虚,盛唐时的国力实在非同小可。
大概又往下挖了两米左右,坑道的稳固接近极限了,我正爬到地面打算重新加固洞口,下面的黑眼镜突然嘿地一声笑了出来,“好,有门了。”
顺着他的示意,我看到他脚下露出巴掌大一块黑色的平面,在铁铲的撞击下,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响。
四 麒谕 13
“那是什么,塔顶的瓦?”
黑眼镜摊手做了个鬼知道的手势,拍拍手上的泥,弯腰正想检查一下那块东西,却被闷油瓶一把推开了。
“妈的,你想抢功?”
看得出黑眼镜很是不满,闷油瓶却不理他,在那东西上摸了摸,也看不清抠住哪里,猛地一运力,我就看到坑底很大的一片土层都被撬动了,从高处能看出轮廓是个清晰的弧形,直径大概接近两尺,有一半还压在没有挖开的土层下。
“是个门?”
其实这都不用问了,也不值得惊奇,因为既然灵瑞塔是暗藏的逃生通道,那它平常肯定是封闭的,也幸好老人离开时把门关上了,没有让泥水灌进去。现在只希望地下空间的整体密封性能好点,不然我们一样没法下去了。
黑眼镜拿起铁锹,打算把压在上面的泥土挖松,没想到闷油瓶却不肯让开,反而弓下腰,双手抓住那门一抬,硬生生把那金属门抬起来一尺多,露出了一条弯月形的黑色洞口,虽然隔着好几米,根本感觉不到下面的气息,却依然让人觉得阴气逼人。
我看得心急,不知道多想跳下去,可虽然我们挖的坑已经算很大了,也不可能容得下三个人同时活动,“下面怎么样,是空的吗?能不能下去?”
黑眼镜用手电筒照了照洞口,摇头道:“把千斤顶丢下来。”
我知道他担心闷油瓶手滑。金属盖上承受的压力何等巨大,要不是我早知道闷油瓶怪力过人,也不会相信有人能把这么个玩意徒手抬起来。
“等等。”我应了声,在包里找到便携千斤顶,正想丢下去,突然发现闷油瓶竟然不见了,心里一跳,“他人呢?”
黑眼镜摊了摊手,冷哼道:“进去了呗,瞧你急的这样。咱们就在这等他出来得了,反正他总不能真变成泥鳅去钻土。”
我心想闷油瓶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就算他回头从湖里游出来也毫不出奇啊,不跟紧了还不给他溜到爪哇国去。不过说来也是古怪,他现在明明已经知道族长铜铃在我这了,还是坚持下去,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本意不是来找铜铃的?还是因为我说要灭蚂蝗,他才打算把这件事先结了?
那等他办完这件事,恐怕就得来办我了,我得尽快想个退路,不然真不好解释。
顺着绳子爬到坑底,我发现那块圆形的金属门很像是常见的下水道井盖,不过整体是铜铸的,表面有残留的斑驳鎏金,正面浮雕八瓣莲花纹,倒确实是唐代的风格。
挖开泥土重新顶开铜盖后,我终于看到了下面的景象,不由得有些疑惑,因为和我想象的古塔不同,这下面是一条圆形的光滑管道,笔直通往地心,虽然四壁有螺旋状的凸起供人攀爬,但是一眼望不到底,稍不小心恐怕就会掉下去摔成肉饼。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修的佛塔,而是一根水塔吗?
“小哥——”我喊了一嗓子,回声非常响,伴随着嗡嗡的风声源源不绝,但没有人回答。我一回头,发现黑眼镜已经准备好了保险绳,便一把抢过来扣在腰上,翻身就跳了下去,
“瞎子你在这看着,免得有人抄我们后路。”
“得了吧,你死在下面我怎么交差,就算这堵了,咱们也能反打盗洞,怕个鸟。”
我犹豫了半秒,也就不再考虑了,反正要是真有人暗算我们,多他一个人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用。
打开矿灯,我才发现这条管道居然是青铜铸造的,越往下越粗,管壁还有不少细细的花纹,完全不像唐代的风格,反而更像是商周时期的古物。
“见鬼了,这不是灵瑞塔吗?怎么是这个样子?”我摸了把管壁,心里直犯嘀咕。且不说古人怎么制造出如此巨大的金属构件,单说这样细长的金属管,就算强度足够,也很难立得稳当,除非周围还有别的构件……
“草,我明白了,这是塔心柱,塔心是中空的,我们在柱子里。”
怪不得上面是个圆盖子,这确实是个烟囱,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是一根立在地面的大管子,而塔身是支撑它的支架。这样的密封性能比用塔身要好得多,也更隐蔽。不过如此一来,它就不可能是后世改造的了,八成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
青铜、预知、神奇的技艺……这果然是张家人的杰作。
黑眼镜对我说的毫无兴趣,打着哈欠催我快点走。确认下方都没有阻碍后,我干脆一路滑坠下去,没多久就到了底。
塔底是一条能容两个人并行的方形横道,大概就通往老人所说的地宫。空气中弥漫着铜锈和湿气,地上则堆积着半尺来深的稀泥,踩起来直打滑。我看了眼稀泥上闷油瓶留下的脚印,又下意识地朝头顶看了一眼,远远能看到一块半月形的天光,四周青铜管壁上的花纹在矿灯的照耀下微微晃动,竟如血管一般上下联通,又好似无数条纠缠的小蛇。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突然觉得非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陡然一个激灵,不禁大叫起来:“我靠,这是青铜树的树干啊!”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次秦岭之行,我和老痒假冒的王老板掉进树顶棺井,就是看到的这样一条管道,四壁也是这样的蛇形引血纹,只是比我们现在爬的这根要粗得多,也长得多。
老天,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灵瑞塔,而是另一棵青铜树!如果我们不是钻了进来,而是把外面的泥土和砖木塔壁都挖掉,会不会看到无数根青铜树枝,就像秦岭那棵一样?前面等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可是不对啊,那次稀奇古怪的遭遇不是六角铜铃制造的幻觉吗?怎么会真的有这种深入地底的巨型青铜树呢?难道是我又想错了?
四 麒谕 14
我看了眼一脸好奇的黑眼镜,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实际上我到现在都无法确定,自己在秦岭的遭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那次也仿佛是个孤立事件,和我经历过的一系列遭遇都毫无关系——哪怕在人员上有不少重合。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丝毫感觉不到那次秦岭之行的意义,除了帮老痒复活了他的妈妈,或者骗得我一时相信了物质化这种玄幻力量的存在。
任何事都应该有因果。比如我去鲁王宫,认识了闷油瓶,发现了镶金帛书和蛇眉铜鱼,然后引出了三叔的第二条鱼,和他在海底的故事,直接导致了我决定去海底墓;而在海底,我再次遇到阿宁和闷油瓶,还得到了云顶天宫的线索;然后我通过老海调查蛇眉铜鱼,牵出了陈皮阿四,跟着他夹喇嘛夹到云顶天宫,闷油瓶进入青铜门一去不回;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几盒录像带又把我带到西王母城,我重逢了闷油瓶,见到不老的文锦,可结果他们一失忆一失踪;然后我又陪着闷油瓶寻找记忆,进入张家楼,这次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抛下所有一头扎入了长白山,而我仍旧在漩涡中心调查了十年,得到了无数乱七八糟的线索,而最终的最终,他死了,我被扔到了1983年。
这一切都是连续的,环环相扣,源源不绝,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直推着我行走,目的明确,我也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