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86)
“大黄折腾不起,搞点小黄吧。”
“拿多少货?”摊主瞄了我一眼,总算对我起了兴趣。
“有多少就多少,货好的话我可以批发。”我朝他手里塞了张大团结,摊主的眼神顿时亮了。他心领神会地站起来,招手带我进了身后的帐篷,果然我就看到一堆堆像是废品收购站似的场景。
我踩过各色报刊堆成的纸堆,淡淡地说,“我先看看,出去再跟你算账。”
摊主笑了笑,立刻识相地消失在我眼前。我自嘲地笑笑,想不到那套暗语现在还会适用。
普兰的地下市场只卖两黄,大黄是黄金,小黄是黄书黄碟。
当然,这个年代,黄书也不过是《大众电影》上穿得少点的美女画片罢了。他们夹杂在这些翻得不成样子的旧书破杂志里兜售,如果让老喇嘛知道我和他分别后第一件事是来翻黄书,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当然不是来干这个的。踹开废纸堆,我就蹲下翻找起来。
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当我拿着几本西藏画集和半本尼泊尔地图册钻出帐篷时,果然受到了摊主看神经病似的眼神洗礼。不过在第二张大团结面前,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多年以后想来,似乎我乱花钱的习惯就是这时养成的。当别人无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的时候,钱可以挡下一切的解释。毕竟那个时候,钱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用它交换的,是我最欠缺的运气和时间。
走出市场区,此时离和老喇嘛会合的时间还很远,我放开缰绳,让牦牛缓缓往前行走,自己坐在牦牛背上,在和煦的阳光下开始研究自己奋斗了一上午的成果。
我重点看的是和加德满都有关的部分。地图很破旧,上面都是英语,但周围很贴心地配了照片,我找到地方对照了一下,果然和幻境中看到的很像。看来之前去尼泊尔旅行的记忆没有错,幻境中的河谷就是这个地方。
接着我读到了后面的文字说明:加德满都河谷,本是名为纳加达哈的湖泊,意即大蛇居住之湖,之后因地壳活动而泻干。传说毗婆尸佛在此种下莲子,预言湖区将变为富饶的国土,大梵天从莲花中诞生。后来文殊师利菩萨途径此处,看到莲子佛光四射,便挥剑劈山,引导湖水流走,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地貌。
大蛇居住之湖……我拿起另一本书翻看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印证:玛旁雍错旧称玛垂错,错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而玛垂指的则是龙王。
佛教传说往往龙蛇不分,敢情这两个湖都是那条大蛇住过的地方。我合上书,心中的又一个疑问消失了。
尼泊尔自古就有非常狂热的蛇崇拜,在尼泊尔人看来,蛇代表了永恒,是祖先灵魂的代言人,会世世代代守护他们。如果这个习俗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而那个裸背又真的是古尼泊尔人的话,他会和一条大蛇亲密也不奇怪。
看到这里我大致想通了,特别是幻境的前半部分。
我当时的理解是错的,现在看来,铃阵原本并不在玛旁雍错湖底,而是在纳加达哈湖。但是纳加达哈湖后来枯水了,他们决定将铃阵拆迁到另一个地方,我看到的幻境其实是铃阵的拆除过程。而被选中的迁移地点,就是当时由神山冰水融化逐渐成形的玛旁雍错。
以前爷爷和我说过,在四姑娘山里他们常常会做与过去有关的梦,我之前并没有特别在意那件事,但现在想来,和六角铃铛的致幻作用大有关系。因为陨玉有信息记录和再现的作用,只要将过去某个时间点的情景重放,就能构建出逼真的幻境。
直到这里,我的思考都没有滞碍,但裸背和我对视后的幻境却大有玄机。不,往前倒数的镜头本身就已经大有深意了。
我再次回忆起幻境的整个过程,前半和后半最大的区别是,前半我只是一个单纯的观测者,后半幻境却明显与我有着互动。
我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互动型的幻境,不过那些跟做梦差不多,梦醒后什么都不会剩下。但是圣湖显影不一样,它给我留下很明确的信息,而且这种信息经过贡伽寺多代堪布的认证,是会在现实发生的。
这是一种关于未来的预知,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世界的终极了。
信息记录、信息再现,然后就是信息的运算,一切的关键就在裸背展开的两张图纸之中。
第一张是铃阵的工程图,第二张是终极盒内部的结构分解图。这两张图纸的年份相隔颇大,但是机理共通,都是各种蛊虫与陨玉耦合在一起的有机整体。可铃阵的规模虽是龙匣的几百几千倍大,却仅仅只能用来预测张起灵的更替,也许这就是裸背面露困惑和遗憾的原因吧。
然而对我来说,这并不难理解,电脑从电子管到集成电路,从X86到奔腾,从奔腾到双核四核,再从台式机到平板、智能手机,运算能力越来越庞大,但计算机本身却越来越小。
也许龙匣就相当于一只智能手机,而铃阵只不过是占地面积特别大的电子管计算机而已。
但不管是龙匣和铃阵,都比我用过的电脑高级多了。在我那个年代,硅晶片的运算能力几乎已被榨取干净,要再往上提升计算能力,暂时只有三条路可走。更多人关注的是其中两种:量子计算机和光子计算机。这很自然,因为高能物理在当代是显学,又有众多研究成果支持,看起来这是更为可行的康庄大道。
但是如果第三条路能走通,那将是多么伟大的发明啊。
我曾在一篇科幻小说里看过,有人提出用蚂蚁窝模拟电脑。不难想象,人体内有数以亿计的神经元,那些高度分化的细胞有着巨大的胞体和细长的尾巴,单个看并不比虫高级或聪明,但人类所有智慧却都发生在这堆神经元的集合里。
以此类推,如果按人脑的原理,将虫体有机结合在一起,把每一个虫子变成神经网络中的一个节点,就有可能诞生出相当高等的人工智能。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终极,人工智能发展的“最后一种可能”——我们把它称之为一种蛊,或者说,是一种以虫的群体智慧高度集成的超级计算中枢。
想到这里我不由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无尽的苍穹。
从信息再现到信息运算,说起来只是一小步而已,但就是这一小步,最终跨越了人与神的界限。
四 麒谕 46
那么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问题:终极运算的最初信息从哪里来?
世界是可以演算的,但不会凭空出现。如果说蛊虫组成的群体智能是CPU,光有CPU的电脑跑不起来,还要安装软件,决定机器运行的方式。同一台电脑,可以扫雷,也可以玩纸牌,那么终极之所以成为终极,没有变成打飞机,究竟是被输入了什么东西?
我感觉这个答案已经在我脑海之中,但是朦朦胧胧说不真切。而且比起这个,还有更令我忧虑的事情。
从想通终极是什么开始,一种不安就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彷佛是冰冷的蛇缠绕上了脖子,让我根本无法顺畅思考。
而越是深思,这股不安便越是清晰。最后我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在2010年,我和胖子、张海杏几个深入到神山腹地,我在青铜门里失血晕倒后的一段梦境。
当时我梦到了我爷爷跟我讲的故事,他告诉我,秘密是一切力量的来源,同时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张家人会那么牛逼,恰恰就是因为掌握了一切的秘密,而张起灵的悲惨命运,也确实是因为他洞悉过去未来的能力。
我以为那个梦是我乱想的,后来也没有当一回事,但其实我应该是接收到了来自终极的信息吧。在青铜门某个隐秘的地方,大概也藏有类似圣湖铃阵的系统,来自远古的信息以幻梦的形式,直接呈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可惜当时的我完全误会了,错过了解读这段信息的最好时机。
可现在的我心境完全不一样了,一旦回忆起那段梦境,便能充分体会到其中的恐怖。它就像一个谶语,正确得让人惊讶。
我闭上眼睛重新想象整个过程:从一个信息奇点开始,终极计算了整个世界的发展。无数可能性被穷举,世界往前推进,信息以几何级别膨胀开来,就如同自一点生发的宇宙大爆炸一样。
宇宙。
宇宙的三要素,物质、能量、信息。物质守恒,能量守恒,唯独信息会随着时间空间改变。
信息即是秩序。世界在成长,无序朝向有序发展,自混沌中诞生了星系,从星云中碰撞出星球,然而这都不是永恒的。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功会不断转化为热,有序终将归于无序,差异总是倾向消除。由此,万事万物终将有寂灭的一天,正如再精致的沙堡也会湮没于尘土。
没有哪个事物可以抵挡熵的增加。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限的东西。信息量不会太大。因为这是一段封闭的信息。”我将在青铜门幻梦中说过的话再次说了出来。这就像一句远古的咒语,钉死了所有生命最后的命运。
当时在青铜门后,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无尽的虚空。我以为自己错过终极的信息,其实并非如此,我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结局。
世界死了。
绝望笼罩下来。我还没有看到起始,却看到了终结。
每一个张起灵应该都看过类似的画面,他们一开始应该也很疑惑,但最终会明白它代表了什么。
面对如此困境,我想每个人都会有相同的想法:还好这只是模拟过程,不是真的——尽管如果什么都不做,它就会成为真实,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终极在。如果再计算一次,修正错误的历史节点,就一定能回避必死的命运。再失败就再来,再失败就再来,时间很长,机会也很多。
生存是生命的本能,从知道真相的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与终极再也无法分离。原来这些人并不是利欲熏心的魔鬼,也不是伟大的圣人,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想世世代代活下去罢了。
我在牛背上猛地一摇,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望向前方。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老喇嘛在帐篷里向我招手致意,看来他比我早到一些。
“干粮行李都带好了,”他说,“从这里到那户人家,走去约莫得两天。”
我跳下牛背,望了望天空。此时已经接近黄昏,苍白的月亮挂在天边,显得格外清冷,“够了,我们应该赶得上。希望到的时候正好是满月,那就不用等了。”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我和老喇嘛就起程了,一路基本无话。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也没有说。唯一的一次对话,是我先发起的。
“堪布,在你们佛教的观点里,世界的起点在哪里?”我说。
“因果轮回,迁流不住,无始无终。”老喇嘛平静地回答,“世界经历成住坏空,周而复始,此为一劫。我们以劫计算时间。”
我感觉这其中包含了某种隐喻,“什么是成住坏空?一劫有多长?”
“成则众生生长,住则众生安稳,坏则众生尽毁,空则众生坏灭。世界每生灭一次,是为一劫。劫又分大劫、中劫和小劫。阿弥陀经记载,彼佛成佛以来,于今已十劫了。”
“原来如此……按照佛经的说法,世界已经死过那么多次了……确实和无间地狱没有什么分别。”我叹了口气,又说,“地藏曾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是三千大千世界,活物不知道有多少只,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度尽?他的愿望太大了,没人能完成那样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