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贺之昭(39)
嘴里还残留着榛果巧克力的甜味,许添谊目送轿车转弯,消失不见。
他像回到大院外的路口,目送车开走,知道里面载着贺之昭,心中随即产生难以抵御的悲伤。那辆车载着他的朋友和童年一去不返。
当听见贺之昭称电话那头的男人叫“朋友”时,他最先冒出的情感,竟然是嫉妒。这让他倍感耻辱。
或许因为过去了太久,也可能因为贺之昭不知所谓笑得太多,许添谊总忘记自己内心的仇恨,又或是更浑浊抽象的情绪。
他现在终于可以勉强认为,贺之昭是个不错的人,他可以不再去准备杀掉对方。可是那个问题仍旧悬在他的嘴边,蛊惑着他,让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融合的隔阂——
许添谊闭了闭眼。他发现自己被童年困住了。
暮色四合,连风声也没有。这又是个黑得和煤炭一样的夜晚。
可是真会有答案吗?真会有他想要的答案吗?
许添谊深吸口冷气,像灌一壶凉汤,凛冽到让人颤抖。呼出来,好像也抖落了什么。
受了太多挫折,悲伤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他已经能接受自己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勇敢骑士。
他没有想象中坚强勇敢,所以就像贺之昭说的那样,重新开始吧。
因为从小到大,他向来是一个别人稍微对他好一些,就感恩戴德,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
那就用更好的书写方式把开头重新写好,把一身沉重的往事都抖落干净,像一切伤心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或许也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
第30章 我在寻找自己的钥匙
“好久不见。”屏幕另一端,一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向镜头微笑。
“你到中国了,是吗?”她用英语问,“一切都好?
“是的。”坐在电脑这一端的贺之昭也微笑,以英语作答,“已经在中国呆了快一个月,很顺利平安。”
田沐春点头,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镜头。
贺之昭从二十岁起在她这里接受心理咨询,此后三年间一直维持着低频率但规律的定期咨询治疗。
最近几年,由于改善的效果不错,咨询的频率逐渐降低。
两人已经半年没有联系,田沐春本以为自己和对方的联系也将到此为止。
再见到,熟悉也陌生。
“我找到自己小时候的朋友了。”贺之昭没做停顿,“他现在是我的秘书。”
“是你之前所说的,那个最重要的朋友吗?”田沐春试探问,“河豚?”
视频窗口那头的人点点头。
她记得在此之前,贺之昭依靠自己在国内的亲众联络到了河豚的弟弟。但据弟弟所言,河豚本人已经与家断联许久,并不知道在哪里。
一年前,贺之昭说在朋友公司的网站看到了很像幼时朋友的照片,经核查名字也对的上,打算借此计划回国任职。
“即便不是他,长时间停留能够寻找到的概率也将显著提高。”那时的贺之昭道,“这或许是比较关键的步骤。”
他说:“我在寻找自己的钥匙。”
所有的咨询记录可以将贺之昭的人生经历串联起来。田沐春常常为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到惊讶。贺之昭连自己在中国念书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往,他多次提到过这个代号为“河豚”的朋友。
河豚,河豚。
他们约定了用这个名字称呼“那个朋友”。
“因为他经常生气。”贺之昭用手比了个圆形,“就会像河豚一样。”
幼时相识,一直到分开前,两人近乎形影不离。
与河豚道别后,贺之昭来到了加拿大,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变动,跌宕起伏,直至谷底。
——因为以罗曼蒂克书写的实质是场彻底的骗局。临近出国前,那个男人以安顿、投资等由头,向姜连清借了笔钱。不多不少,恰好是她全部的积蓄。
姜连清误以为Johnny短暂的失联是忙碌,以重新开始的期盼,轻装上阵,带着贺之昭破釜沉舟地抵达了温哥华。
搭乘出租车,递上圆珠笔写的地址纸条,司机眼光里有探究,问:“确定去这里?”
姜连清笑起来:“是的。”
两小时后,他们抵达约定的地点,发现根本没有楼房,没有新家。
是一片墓地。
作为心理咨询师,作为同为典型的第一代从中国来到加拿大打拼的移民,田沐春很能理解贺之昭当时所受的打击,和他的母亲的选择。
原本是风光出国,这下故土难归。无论如何,母子二人还是坚强地选择了留在加拿大。
尽管受骗上当,但初初抵达这片陌生的大陆,太多国人是坚信遍地黄金,希望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做出点事业。姜连清也不能免俗,有着这样乐观的心态。
贺之昭没有开房间的灯。时间晚了,黑暗如鱼得水地游进来。
“他说对我完全没有印象,认为我可能是记错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没有明显的起伏,显得很平和,“但的确是他。我认为,这是对过去经历的刻意否认。”
出于之前咨询的习惯,田沐春先问的是:“当时你什么感受呢?”
这一次回答很慢,像信号从加拿大抵达中国,漂洋过海,需要一定的时间,产生了延迟。
田沐春耐心地等待,没有加以刻意的引导。
贺之昭在抵达加拿大的初期出现了极短暂的失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然而本质都是遭受剧烈变故后,述情障碍陡然加重造成的症状。
这意味他无法顺利表达自己的情感,也无法成功感知其他人的情感变化。原本只是表现得比较迟钝,这下终于抵达了爆发点。
然而经过前几年不断的、有针对性的反复训练,贺之昭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已经可以比较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变化,并对他人的情绪加以共情。与普通人基本无异。
田沐春认为他现在完全有能力表述出来。
下一秒,对面的人说:“我不相信他不记得我,很沮丧。”
“和河豚说了吗?”
“没有。”贺之昭说,“我发现自己使用中文的时候又出现了表达障碍。”
他说:“也有可能因为是他。我还没有寻找到答案。”
从小因为对分析别人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情绪感到困难,他开始习惯用逻辑推理一切事情发生的原因,同时潜意识习惯用直接的行为昭示自己的情感。
对他来说,喜欢是跟随、注视、倾听和亲吻。唯独不是表达。
唯一的松动,是那天拿到许添谊给他的巧克力,说他的发型不丑。
贺之昭想起之前在夜晚听到的喜欢,像最糟糕的模仿犯也说喜欢。那天的空气像巧克力,有实质的香甜。
他也记得许添谊把他推到地板上,和他说“绝交”,记得上车时候许添谊踢的那一脚。贺之昭能后知后觉捕捉到朋友的愤怒,却无法顺利理解对方生气的原因。不安,紧张,所以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想知道究竟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呢?
发现被骗后,为了解决生计问题,也是省钱,姜连清白天在中餐馆打工,晚上就带着儿子暂时睡在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
饭点,安静的员工宿舍,十二岁的贺之昭坐在床沿,从自己的包裹摸出红色的老爷爷游戏机。一启动就发出了刺耳的游戏声音。他又摸出叠得齐整,但充满皱褶的纸张,看到背后细细密密的“勿忘我”。陌生的中文字,嗡嗡作响。
于是明白,虽然之前还在操场上做广播操,在房子的客厅养金鱼,在许添谊的身边。虽然现在失去一切,经常在充满油烟味的厨房发呆,在歇业后帮忙算账,但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接着他和最好的朋友失联了。
……
“不用紧张,刚切换语言环境,你又很久没有用过中文,这是很正常的。”田沐春道,“要我现在说一长段的中国话,我也有困难。”
“一开始,河豚会避免在非工作时间段与我产生交集,我能感觉到。但有一天开始邀请我一起吃饭,我非常……高兴,也顺利地表达了对他午饭的赞美。我误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人变得友好的信号。随后,我就邀请了他一起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