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灯(32)
余书缘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死掉。”
他那么轻飘飘地脱口而出,令贺云不知作何反应,贺云深呼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震颤。两人仍然相隔一米的距离,谁也没去搀扶谁,贺云觉得空气冰冷到极致,他立在那无法动弹,而余书缘——火热的余书缘,也没有走上前来安抚他的意思。
“贺云。”余书缘敛了神色,很正经地问:“你对我的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微蹙着眉:“你说我是你唯一深爱过的人,你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爱我,你还说你没日没夜地想我,是真的吗?”
余书缘垂下眼,自顾自地说:“老实说,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爱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贺云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立刻回答。在沉默的思索中,他明白这场撕开伤疤的对话、涉及到病痛与生死的对话彻底打开了余书缘的心口,他并非是以一种乐意的、轻松的、舒适的姿态打开的。他被动地接受一切,正如被动地接受贺云的诘问一般,余书缘是从来不怕事的,所以他很冷静,很自持,也没有走上前来亲近贺云,如此一想,贺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事又多了一件。相爱似乎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亏欠感,他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来源于对余书缘的亏欠,更来源于对现实的无力。他从未觉得生活如此失去掌控过,就连和余书缘离婚的时候都没有,然而一切的一切,好像是老天在急切地唤醒他,用这种失控的方式急切地要他知道——珍爱眼前人。
一定要抓紧时间,一定要快点。
“你不知道,”余书缘自问自答:“你是个笨蛋,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贺云几乎是嗫嚅着说:“因为我是唯一真心对你的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真心。”
余书缘思索着,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又自顾自地说:“你珍爱我胜过一切,是不是?”
“是。”
贺云重重地说。
“为什么那么珍爱,最终会非要分手不可?”
余书缘的嗓音小了一些:“我跟你一样,分手之后也想了很多,爱情很奇怪的,只要不身处其中,旁人很容易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一旦身处其中,从前的理智和原则就不作数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惋惜般说:“我妈,你知道的,她也从没教会过我这些,我很失望,因为失败的婚姻让我明白——相爱好像不能抵万难。”
余书缘抬眼看他,有些宠溺地说:“你别哭了。”
贺云接过他递来的手纸,只觉得肺也深深收缩,一口气喘不上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溺毙,而余书缘仍然不肯伸手抱他。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悲痛,这种悲痛如此陌生,但他很快就明白,以前自己不抱他,余书缘应当体会过同样的悲痛。
“你别哭了,其实我不会死。”
余书缘定住身体,眼神直直地望着他:“只是,有可能会有后遗症。”
他明白贺云已经无法接话,于是自顾自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吗?
“求和,你想的没错,是求和。
“仅仅是出于对旧情人的念想,好像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因为离婚两年,你不也没有找我吗?
“你没有找我,可你也没有过得有多快乐。
“我在等待你回头找我,不仅还在为过去发生的事伤心,还是因为我不想低头,可是医生告诉我,”
余书缘一顿,真正想到什么要紧的事,于是脸色连带唇色也白了,他抿了抿唇,随后接道:
“医生说,有可能会影响到记忆功能——我有可能会…”
余书缘快步走上前来,距离太近,贺云看见他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正惊愕之时,余书缘掐住他的肩,激动地说:
“我可能会忘记你,忘记我得到过的一切!”
贺云浑身一震,身体似乎被这句话劈成两半,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像隐入海啸中,窒息着沉浮。他很快明白余书缘为什么唯独在说到这件事时哭,曾经得到过的一切——真挚的爱恋、情人、曾经交往的经历,一切,包括他得到的真心——忘记了,就好像从没存在过。
谁会来证明他曾经被深深地爱过,也曾经深深地爱过别人?
“这都是我的记忆…”
余书缘低头抽泣:“无关乎其他人,都是我的东西。我记得你说的炸洋芋,记得你帮我捡眼镜,记得第一个吻,我记得和你牵手的感觉,我和你深深结合,深深爱着彼此,难道…”
他抬起眼来:
“难道,我要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独自忘记这一切,悄无声息地忘掉它,那,”
余书缘几近崩溃:
“除了你,谁能知道我曾经爱过你呢!”
第32章 纸戒指
——谁能知道我曾经爱过你?
贺云大步一跨,上前紧紧拥抱住余书缘。
心脏与心脏相贴,贺云终于感受到他的温度,余书缘的体温正如他所想,灼热得烫人。而这份炙热,与他率真的告白比起来不值一提。在那些短暂的话语中,余书缘的情感如同海啸,冲破重重枷锁,将贺云包裹与其中。他陷入一种无言状态,紧紧抱住余书缘如同抱住一颗浮木,越来越紧,紧到无法呼吸的程度。余书缘大声抽泣,双手落在他背上,柔软地熨烫着疼痛的灵魂。
两人放松身体,渐渐落在地上,喘着气,互相依偎着拥抱对方。
谁会知道我曾经爱过你?
除了相爱的彼此,谁能证明自己被深深地爱过,也深深地爱过对方?对于余书缘而言,失忆后面对无爱的人生,是他最恐惧,也最无法接受的事。失去宝贵的记忆,醒来时不仅没有爱人,就连自己被爱过也不知道,多么可悲。
某种程度上,贺云有些感谢这个病。
如果没有它,两人还会继续蹉跎下去——他们就是因为这样而分开的,没有合适的契机,谁主动会低头呢?在自尊被战胜之前,爱意会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消磨殆尽,最终连和好也成了没必要的事。说爱的太深不对,爱的太浅也不对,相爱着,却不是必须要在一起了。
贺云感受到一种沁入骨髓的恐惧:时间应该用来滋养爱,由时间去消磨爱,那真是最可怕的事。
“我知道了,”贺云哑声说:“我都知道了,余书缘,别哭了。”
贺云亲吻他的眼皮,轻柔地将眼泪吻走。两人鼻尖贴着鼻尖,余书缘湿漉漉的呼吸扑在他脸上,贺云看着他通红的眼,轻声说:“对不起,余书缘。”
——对不起。
贺云不知为什么又道歉,或许是为所有事——所有发生在余书缘身上,以及两个人身上的事。
“没关系。”
余书缘抽了抽鼻子,他低头抹泪,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这样有些丢人。
“你不要忘记我。”贺云一边亲吻他,一边恳求道:“求求你。”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余书缘,一旦开口,便觉得以前的矜持都是无谓的东西。余书缘抬眼与他对视,嘴角一撇,又有哭的迹象,贺云温柔地抚去他的泪:“我知道,如果在我们和好之前你就忘记了,我们就…”
“贺云,”余书缘开始翻旧账:“是你之前在办公室呛我,说我们没有可能。”
“对不起。”贺云一哽:“我不知道你生病的事。”
他安抚似的摸余书缘的背,恳求道:“如果你忘记我,我会重新追求你的。”
余书缘撇过脸去:“我才看不上你。”
“不要。”
贺云掰过他的脸,又互相亲吻起来:“求求你不要。”
余书缘在长久的亲吻中平复心情,贺云说:“如果你忘记我,我就死皮赖脸地粘着你。”
“好恶心。”余书缘推他一下:“变态。”
“这辈子粘着你,下辈子也粘着你。”贺云将脸埋进他颈窝里,自暴自弃地说:“变成狗也粘着你,变成草也粘着你,总之生生世世粘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