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145)
贺繁收了老江的钱,又从一开始就决心还上这笔钱。
不对,江代出觉得哪里不对。
脑里忽像是闪过一道电流,在他耳边擦起噼啪几声火星。
重新拿起那张写了字的银行流水,江代出眯眼扫过贺繁的字迹,又翻过来检视每一笔到帐的细节。
不对,日期不对。
他盯着上面江致远汇款到账的日期,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颅内与心腔齐齐轰隆鼓噪,江代出草草将贺繁的东西塞回去,离开他房间,抓起餐桌上的车钥匙冲出了门。
夜色将黄昏一点点驱逐,雨打在车窗上,喑哑嘈切。
菲佣阿英听见乍响的门铃,没料到这个时间有人来,吓了一跳,用围裙抹了把手便去应门,看到是江代出时有些讶异。
“少爷,你怎么来了?”
一般他都是周六或周日才会抽一天回来吃饭。
江代出没像平时那样脸上带笑问候阿英,一言不发,鞋都没换就直接进门,径自上了楼梯。
“少爷?”
阿英不解地在他身后又唤了一声,看他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英文。
晚饭过后,于静雯去上瑜伽课,江致远一个人在楼下茶室里,听到门口的动静没有抬步,等着阿英过来和他汇报。
不一会儿门被敲响,阿英困惑地告诉他江代出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就直接上楼回房,看着奇怪,问他要不要过去看看。
江致远放下手中茶盏,琥珀盘珠在手里捻了半圈,说不用了,让阿英去忙,门开着就行。
片刻过后,江代出急促有力的脚步声由楼梯处响起,逐渐逼近,转眼人到了茶室门口,手上拿着什么。
“吃饭了吗?”江致远镇定问道。
而后见江代出神情凝重地不回答,探手拎起茶壶和一个空盏,斟上一杯,“泡的陈皮,这个不影响睡眠,过来喝一杯。”
江代出直直朝他过去,站到他面前,将那张多年前他给自己的汇款单按在了茶桌上。
“老江,你给我句实话,这张汇款单是真的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上面的信息与贺繁那边的记录有处明显的不一致。
这一张显示,他汇钱给贺繁钱的时候还没到高考,大概就是贺伟东犯事之后,法院要出裁决之前。
而贺繁收到汇款是在高考一个星期后。
几个月的时间差,让江代出对当年那件事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狐疑,对江致远那个“贺繁从你一走就在计划和你分开”的说法产生了狐疑。
如果这汇款单真的被江致远接木移花地作过改动,那稍差毫厘,意思可能完全不同。
那么也许,贺繁根本没有在贺伟东出事后就果断要收他的钱,决定和自己分。
那么也许,贺繁是在贺伟东判决落定之后,高考也结束后,因为什么别的理由,什么更加难以抵住的压力,最终才和江致远达成了某种商定,收下了那成为其中一项“证据”的一百万。
那么也许,贺繁就不是从没爱过自己......没有一心想要摆脱自己......
可那理由会是什么?如果江致远真的从中作梗,那他的筹码是什么?
是什么能让重逢后的贺繁总是用满含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却在遭自己屡次责难后还是闭口不言,不为自己申辩一句?
对上江代出这突然一句质问,江致远眼神只是微微一凛,没表现出慌张或者意外,反倒像早有预料一般沉着。
“他到底还是又来找你了。”江致远慢慢放下手中茶壶,自若地向后靠上红木椅背,“上回我打电话去你公司,一下就听出是他,声音一点没变。”
但其实在听到贺繁接电话之前,江致远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才故意打去那通电话确认。
早前是因为他一个熟识的球友,因为跟江代出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偶然得知自己打过交道那年轻老板就是他儿子,赞叹他父显子类,教导有方,后来提出想让自己女儿跟江代出结识一下。
当时江代出拒而不见,他只好推说犬子玩兴大不收心,不配人家那么优秀的闺女。
那球友倒不以为意,说江代出连带在身边的助理都是男的,不像一般都爱往身边搁些莺莺燕燕,已经是很正派的小伙子了。
他当时听了没放心上,直到前阵子才因另一件事起了疑,意识到江代出有可能“旧病复发”了。
起因是他在于静雯的车载导航记录里看到江代出公寓的地址,问她,她说是见江代出落下一条领带,那天她正好顺路就想帮着捎过去。还说发过消息给江代出,他没回,自己也没进屋,就在门口给了江代出一个住在一起的朋友,帮忙转交的。
江致远从没告诉过他的新太太自己儿子跟男人搅合过这一段插曲,因此于静雯压根不会往那个方面想,但江致远会。于是问了她江代出“朋友”的长相特征,听完描述,第一反应,那人是贺繁。
时隔多年,他又缠上了江代出,这在江致远预料之外,可细想,倒也不脱常理。
今时今日的江代出羽翼丰盈,已然自劈出一片天地,不在自己的掌控下了。
那架在江代出脖子上,用来牵制贺繁的那把刀子,便握不住了。
“对,我跟贺繁和好了,现在在同居。”江代出盯着他定定地说。
手上盘珠转了半圈,江致远拇指停在纯金的麒麟扣头上,按住碾压。几秒后,刻意卸去身上所有睿智精明,用父亲般深切又无奈的眼神看着江代出。
“我承认我威胁过他,也承认破坏过你们俩。但我当年那么说只是想吓唬他。江代出,你是我江致远唯一的儿子,就算你是同性恋,我也不可能真就放弃你不管你了。”
第132章
今日的雨照比前几天格外下得猛烈,大到有些反常,直到夜里都没一刻停歇,像是阴云要将所有沉积一股脑倾倒干净,不顾一切,如释畅快。
贺繁下班回来,屋里的灯全都亮着,江代出又不在家。
洗去一身潮湿疲累,他想起冰箱里那只三黄鸡和新买的砂锅,翻手机找出食谱,加了姜片料酒和几样药材,用定时功能把鸡汤炖上了。
擦干手绕出厨房,扫见墙边拖地机充电底座的插头松了,蹲下伸手去固定,没等站起,听到门口密码锁的机械收拢声。
贺繁知道是江代出,转头见他进了门,但立在玄关前不动,还一声也不出,不解地问:“干嘛不进来?”
门口灯没开,江代出整个人被客厅光线照不到的阴影笼住,看不见表情。
但贺繁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江代出仍是伫立着,但身体周围发出极细微的莫名声响,贺繁走近看他,发现有水滴从他身上衣服上不住落向地板,砸得噼噼啪啪。
“淋雨了?”贺繁惊诧地上下打量,见他浑身湿得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头发打着绺儿地垂在额前,脸上全是雨水,眼睛只能半眯着,“你去哪了淋成这样?”
不管是去哪,就算走着出门,到一半看到雨大也该打辆车,再不济找地方躲躲,怎么也不至于把自己浇成落汤鸡。
贺繁就近抽了一张厨房纸,快速在江代出眼睛和脸上沾沾,正要去洗手间拿毛巾,听江代出启声叫他:“贺繁。”
沙哑的两个字,几乎是从腔膛溢出的哽咽。
贺繁停住脚,抬眼仔细看他,才觉察他的情绪低沉并不是因为淋了雨郁闷。
他眼底的濡湿更甚。
“我去了老江那。”江代出回答了贺繁方才随口的一问,而后凝神注视着他,“他知道我们俩又见面了。”
窗外乍起一声轰响,像鸣雷,像大雨,也像风卷起了什么又抛下,扑朔难分。
“他亲口说,当初他拿我来要挟你,逼你和我分手。这是真的吗?”
贺繁眸光一震,身体陡然僵住,手里那张湿了的厨房纸被他死死攥紧。
没有否认。
江代出眉角一动,目光还是错也不错,看出他瘦削平直的肩头细微地发出颤抖。